对不起,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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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的池盛见他面色惨白,歇了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好,了解得太细致,伤人伤己。

  可有人非要听。

  “什么地点?”

  他拿过茶杯饮下一口滚烫的茶水,追问他:“在哪里?什么时间?”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意义,可他还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用陈今接送孟皎皎的那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做分母,千分之一的可能性,是他的倏忽。

  而不是他要她来的那天,只要不是那天。

  封霖这一刻,不要她来了。

  到今时今日他才发现,他把那天记得一清二楚,时间,原因,地点,十一年的时光都没能让他忘却分毫。

  他总是重复经历那样的梦。

  她没有来。

  在他准备着要把一颗心双手奉上的那个傍晚,她不曾赴他的一人之约。

  她没有来,他就以为她是不想来了。

  他想到昨晚,她全身,连细微的绒毛都在战栗,让她痛苦不堪的地点,是哪里。

  “学校里,实高北体那边。”

  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庆幸,幸好,他约好的国际广场,和学校不在一个方向,可紧接着,池盛就和他说了一个日期,具体到点钟。

  他的耳朵嗡嗡嗡地响,眼前乍现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像一把利剑,刺得他几乎就要神魂俱灭。

  “我也是翻了案综记录才想起来,其实我是有听说过这件事的,你们高考完离校后,高一高二的学生还上了段时间的课,当时学校里就有传闻说有学生被……,虽然学校压了下来,但听过传闻的人不少,就是没人清楚那个女生是谁。”

  他喃喃地问:“那我为什么不知道……”

  被问的人仰头想了想,“我记得你高考完没几天就出国了,是旅游还是参加夏令营什么的,具体忘了,反正不在榕城。”

  他想起来了,他在国际影城等了她一个晚上,第二天凌晨离开,回去睡了一觉,当天傍晚就搭乘了去香港的客机。

  他太难过了,虽然他没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难过,可他的心口确确实实地堵着,爱而不得的情绪郁结于胸,让他选择了逃避,不止是要逃避面对曾经的人,包括这座城市,所以他选择尽快离开,夏令营结束后直接去了大学报道,再回到榕城已经是冬季,所有事情都已尘埃落定。

  池盛不知道其中内里,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件普通的强奸报复案件,出狱的何大勇去报复当初让他受牢狱之灾的小孩,后者为了报仇就把他杀了,冤冤相报,一报还一报。

  他缓和了语气安慰他:“不知道也挺正常的…你别想了……”

  他失魂落魄,摇头摆脑,声音小得似在自言自语:“不…你不清楚…你才会这么说……”

  他都知道的,如果不是他。

  他心如刀割,假设不下去了。

  “这种人,不是应该直接杀了吗,为什么要放出来……”

  他踉跄着站起,临走前喃喃自语了一句,又像是在质问对面的池盛。

  你们不是保护人民的警察吗,坏人都抓到了,为什么又放了出来。

  封霖回到家里时,孟皎皎炒完最后一个菜关了火,四菜一汤端上桌,陈桐过一会儿就放学回来。

  菜放好后,去橱柜拿饭碗,她拿出三个,又取了三双筷子。

  封奕这几天都来这边吃饭。

  她像个幼儿园的小孩子,一眼能看出数量来的筷子,偏要一根一根地数,数完三对后,拿到餐桌放上,片刻后回到厨房,再拿了一副碗筷。

  封霖推开门时,一眼望过去的客厅没有一个人,他惊惶地跑进屋子寻找,连鞋子都忘了换。

  孟皎皎手里拿着一副碗筷,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应声转过脸,他刚好也望向她这边。

  她示意手中的碗筷:“吃饭吧。”

  神色淡然,如同昨晚的那些没发生过,所有的那些都没发生过。

  只字未提。

  他站立在她几米之外,目不转睛看着她,默不作声。

  她把碗筷放到桌上,食指点着餐桌上的几个菜,一二三四地数数。

  “分量足,应该够吃的吧…..”

  “桐桐和小奕也快回来了……”

  絮絮叨叨的,不知道说给谁听,他眼眶一红,流下泪来,几步上前紧紧地拥抱住她,后者身体一颤,本能地要推开他。

  “封……”

  “对不起。”

  他弓着腰,双手环抱她瘦削的肩膀,脸埋进她的头发脖颈,只一瞬间,大颗大颗的泪水砸落在她脖子间的皮肤上,失声哽咽。

  “皎皎,对不起。”

  她总是和他说谢谢,他却直到今天,才跟她说对不起。

  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无法再说出口了,就像她一样,除了说谢谢,也不愿提更多。

  “我错了……”

  他不应该争风吃醋,要她那天去看电影,他应该像陈今一样,去她家门口接她,再把她送回家。

  后来的他绅士知礼,在陈子悠那边做得妥贴的那些,却没付出给最需要好好珍藏的女孩身上。

  “皎皎…我很后悔……”

  她微仰起头,半边脸依偎着他左边肩膀,胳膊垂在身侧,嘴唇蠕动,睫毛连续扑闪了好几下,缓缓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腰,掌心贴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无声地轻抚。

  像他那年在北体的草丛后面找到她,也是这样的,柔柔地轻拍她的背安抚。

  没事了。

  时至今日,虽然总有些遗憾,跟淡淡的难过,他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她。

  但是,他还是很好,想到他,她总觉得温暖。

  从那天之后,他每天准时上下班,没做完的公事带回家里,吃过晚餐后再回到书房,他半掩着门,楼下隐隐传来电视里动画片的声音,这让他觉得踏实。

  晚些时候他下楼倒水喝,陈桐已睡下,她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开始忙碌着织她的毛衣,他却不觉得心酸。

  他终于,不再嫉妒陈今。

  孟皎皎起得很早,每天他起床洗漱完,早餐已经做好放在桌上,陈桐去了学校,她乐此地给院子里的柳树浇水,他吃得慢一点,她进客厅看到他还在,刚开始会惊讶地一愣神,然后问他中饭回不回来吃。

  他轻一点头,中午开车回来的路上带些女秘书推荐的糕点零食,他也终于,有勇气买两份,除了陈桐的,还有她的。

  自从孟皎皎住进来后,主动承担了整幢房子的卫生,封霖说过她几次,被她用闲着也是闲着挡了回去。

  周六的时候,陈桐去了封奕家玩耍,她打扫完所有公共区域的卫生后,拿出她装毛球的袋子,毛线所剩不多,白毛衣已经成形,她戴上细框眼镜拿起针线,给织了半个多月的白毛衣收尾。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书,偶尔翻动一页,似不经意间问她:“你有近视?”

  “嗯,度数很低。”

  “高中没见你戴过眼镜。”

  “那时候还没有。”

  她属于一心不能二用的类型,回一句他的话,手上的动作就不得不暂停。

  他貌似没发现,又跟她聊了几句其他的,她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搭理他,说得多了,原本半小时就能收尾的活,被他吵得时间过去不少,一团毛球的大小却没变。

  她蹙着眉,腮帮子微鼓,低声地娇怒:“封霖,别吵。”

  吵得她不能集中精神了。

  他一抿唇,闭口不言,低头看手里的书,近一分钟过去,后知后觉地发现前面的内容完全没印象,不得不倒回去重看。

  客厅恢复安静,谁都没再说话,他连续几个晚上跟国外分公司的管理层视频会议开到很晚,今天又早早地起床陪陈桐去旁边的公园散步,直到把陈桐送去封奕家回来,才得闲了一会,此时一手撑头地看书,前几天积攒的困意渐渐袭上来,不知不觉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他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只小憩了一会儿,可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五点,身上盖着一条奶白色的毛毯,他微一愣神,揉了揉眉心,五分清醒后巡视四周。

  孟皎皎已经不在客厅,织好的白毛衣留在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他掀了毯子起身看向厨房,电饭煲蒸饭冒出一点水蒸气,人也不在厨房,他拿起搁置在茶几上原先看的书,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她织的那件毛衣。

  手织的毛衣,弄来弄去就那么几个样式,摸了后不知满足,又摊平看了看大小,他对陈今的印象已经很模糊,除了高考那天走在他和孟皎皎后面近了一点,其余时候都是老远望着他,脸都记不清了,更何况身形。

  衣服摊平后,他用手丈量了一下大小,忽然生出试穿的想法,他的手带着几分做贼的心虚,刚伸到半空,正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孟皎皎手里提着一袋子青菜站在门口。

  两人目光相撞,封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神色如常问:“阿姨没买菜吗?”

  “请假了。”

  她进屋来,在玄关换鞋,一边念道:“今晚做可乐鸡翅,清蒸鲈鱼,油焖茄子,蚝油生菜,再加一个紫菜蛋花汤。”

  她在询问他的意见,封霖不挑食,应了句好。

  她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清洗刚买的生菜,封霖手里拿着半杯水,修长的身姿半倚着料理台,离她一米多远,眼睑下垂看着杯中的清水,余光瞧她洗菜。

  她低着头,一边择菜一边洗,不慌不忙。

  她做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就连陈桐生病那一晚,面色急切却有条不紊的做好每一步。

  封霖忽然想起,当年受了委屈躲起来哭鼻子的孟皎皎。

  “封霖。”

  水龙头的水冲刷着碧绿的菜叶,她的手浸在水里,更白更细。

  “嗯。”

  “我和桐桐,明天就搬出去吧。”

  苏烟收集来的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省纪检委,省里针对此事成立了专门小组来榕城负责这件案子,郑国安很快被抓捕归案,目前正在接受审查,相信不久就能有结果。

  她和陈桐,也是时候回到原先的位置。

  他抿唇思考一瞬,想不出挽留的理由,短促地应了句好。

  榕城不大,他多跑几趟一小也一样。

  翌日,孟皎皎收拾好母女二人来时的行李,离开这幢住了二十来天的房子。

  期末考试后是暑假,孟皎皎大部分时间要忙店里的生意,无暇看顾陈桐,就给她报了个舞蹈班,跟粉面馆在一条街上,走过去满打满算也就五分钟。

  早中晚一天里,封霖总会挑个时间段来一趟,这日中午,他去的时候在店里撞到了熟人,张建鑫见他来这么个小店用餐起先还有点惊讶,诧异过后想到店老板是孟皎皎又释然了。

  他出声问候:“来这边吃面吗?”

  后者淡淡回应:“吃过了。”

  暑假期间,学生家长很少来这边,又过了饭点,店里只有张建鑫一个人在吃面,孟皎皎坐在他对面剥着松子,也不吃,全放在一个碗里。

  封霖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对于他连续多天的造访,她似乎已经习惯,面色如常地继续跟张建鑫话痨家常,他进来前听了一耳朵,聊的是怀孕期间要注意的饮食。

  他甫一坐下,张建鑫就问他:“封霖,你知不知道红汇区哪里有门面出租,最好面积能大点,几百平的。”

  “做什么?”

  “孟皎皎跟一个朋友商量了合开餐厅,在找店址。”

  他看向旁边人,问:“不开粉面馆了?”

  她轻点头:“嗯。”

  她做学徒时学的就是做菜,可厨师大都忙,她一个人还要照顾陈桐,忙不过来,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开粉面馆。

  而今年陈今要回来了。

  两个人轮流照顾陈桐,她终于有空闲去经营一家餐厅,利润比粉面馆高很多。

  “对了,以前咱们一起参加过竞赛培训的人建了个群,最近在商量着聚会,你们两要不要一起去,到时候我通知你们。”

  封霖跟那群人不熟,闻言看向孟皎皎,后者摇了摇头,简单一个字:“忙。”

  似乎是想起当年的不愉快,张建鑫也没勉强,饭钱早先付过,他下午还有公事,跟两人道别后出了店门。

  没剥完的松子又扔回袋子里,她拍了拍手,起身收拾碗筷。

  “桐桐去学舞蹈了?”

  他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嗯。”

  她低着头刷碗,面无表情,柔和温婉的气息敛去,提醒他:“封霖,我结婚了。”

  很多话,说得太直白,会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尴尬,点到即止最稳妥。

  他捏紧了拳头,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

  “没那么多因为所以,陈桐是我的女儿,我的丈夫是陈今。”

  她直视着他:“要我给你看我们的结婚证吗?”

  “皎皎……”

  他很少这么喊她,大部分时候还是在梦里。

  “封霖,真没必要,你回去吧,陈小姐挺好的。”

  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同情,亦或是那么一丁点因为追忆起往昔而生出的喜欢,都没必要。

  她结婚了,或许一开始没考虑那么多,只为了落户解决陈桐的上学问题,可苏烟死了,就不一样了,陈今没了妻子,陈桐没了母亲。

  她得还一个给他们俩。

  “你回去吧,我不怪你。”

  对比陈今的十余年牢狱,苏烟的殒命,她这点痛真的不算什么,她没有资格怪责任何人,有资格的人一个还在监狱里,另一个去了天上。

  不过,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怪他。

  毕竟,那是封霖。

  他们都记得的。

  “皎皎……”

  这件事终究还是被搬到台面上讲,他却喉咙发痒,吐不出其他字眼,只能喊她的名字,妄图让她心软,给他一次机会。

  她把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柜,关柜门的动作暂停,喃喃低语:“都过去了,封霖,再纠缠下去,我会讨厌你的。”

  天长日久,爱与恨,都过去了。

  “你现在的行为已经造成了我的困扰,我觉得很烦,所有你快走,也别过来了。”

  她抓紧柜门,囫囵吞枣似的,说了一长串,果然见他站起身,一脸难堪地说了句“那我明天再过来”,便疾步走出店里。

  真的很快,她说完转过脸去,只来得及看他匆匆的背影。

  肯定很难过吧,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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