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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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千寧家里一直都只有她和母亲,对于第一胎生女孩这件事,温柔内敛的母亲一度很自责,父亲的脸她小时后从未见过,只知道母亲说他身形很高大,宽阔的后背给人一种实打实的安全感。

  「可为什么爸爸拋弃了我们呢?」幼小的徐千寧缩在母亲怀中,仰头问道。

  「爸爸没有拋弃我们,爸爸等有能力了,会把我们接回来的。」母亲说话时习惯笑着说,眼睛瞇成好看的月牙形,徐千寧喜欢看她笑,喜欢她嘴角无意识上翘的弧度,「小寧,等待,要学会等待。」

  要学会等待,等久了,花就开了。

  徐千寧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样的人,可母亲爱他,即便他从未在母亲因工作而累倒时,来到她们母女小小的公寓里头看望一次,也从未在她的生日时,给她一个小蛋糕,甚至是毕业,她的父亲都会藉着工作的缘故,将所有邀请函回避掉。

  「爸爸来接吗?」她站在黄昏的校门口,耳朵贴着电话亭的话筒,破破旧旧的背包沉甸甸的垂在她身后,母亲沙哑的声音从对面那头传来,背景的电子音乐吵杂,陌生男人似乎在叫嚣什么,徐千寧听不见,「啊......是吗,没关係,我可以走回去。」

  电话啪擦一声掛断了,徐千寧的耳边还残留着母亲愧疚的道歉声。

  看着一旁的同学们都有父亲专车接送,徐千寧心底涌出一股委屈,很快的又被自己的乐观给打散,比起那些吃都吃不饱的孩子,她幸运多了。

  是,徐千寧一直都相信自己是幸运的。

  可能是遗传了母亲骨子里的坚毅与隐忍,她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想过放弃等待她那存在感薄弱的父亲,母亲的脸日渐憔悴,总在夜晚匆匆拿着包就出门了,回到家时,也总能见到那些原本不存在的高跟鞋与口红。

  「妈,今天晚上也要出去吗?」徐千寧站在母亲背后,注视着母亲为自己苍白的脸铺上厚厚的胭脂水粉,还有她不知为何有些撕裂的嘴角,「我已经吃了很久的外食了......可不可以......」

  「小寧乖,妈妈得工作,你早点写完作业,就上床睡觉好吗?」母亲起身推开她,镜子里的她一次也没笑过,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头,和那双不再熠熠生辉的眸子,徐千寧抿紧嘴唇,应了声好。

  她很幸运,就算母亲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她也很幸运。

  因为她还可以等,母亲说过等钱赚够了,她就能去见父亲了,这是多么令人希冀的事情啊,徐千寧坚信自己等的到,因为母亲说过,花会开。

  真正的转捩是在某天徐千寧打工回来后的那个傍晚,家里的灯是亮着的,脚踏车靠在铁皮屋旁,窗子里隐隐约约飘散出一股好闻的饭香,她认为她的爸爸肯定是回来接他们了。

  「妈!妈!爸是不是......!」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先是不可置信的皱起眉头,随后战战兢兢的唤道:「妈?」

  手臂上纹着花臂的陌生男人先是睥睨了她一眼,随后向着在厨房忙东忙西的母亲大声嚷嚷道:「喂!张淑雅!你女儿回来了!」

  「小寧啊!」母亲少见的露出了疲倦的笑容,随后擦乾手上的水珠,快步走到他们身边,「这是李叔叔,我希望你们认识一下,就把他带来了。」

  「......叔叔好。」徐千寧礼貌的垂下头,小心翼翼的抬眸打量了这位兇神恶煞的大叔。

  李叔叔没有回应她,草率的点了个头,转身进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的神色慌张了两秒,随后猛力扒拉开徐千寧的指尖,转身回到了厨房,始终一句话都没说。

  有什么变质了,咕嚕咕嚕响的大铁锅,白烟徐徐升起,模糊了女人的面容,徐千寧张开口,忽然发现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像个哑巴,侷促的站在发霉的墙角,连抬头起来,看一眼都不敢。

  她还小,可她什么都懂了。

  那是她的新爸爸,而让她学会等待的母亲,已经亲手将花盆里的花苞剷除掉,栽下全新的种子,只因为她放弃了。

  「妈,爸爸呢?」她坐在餐桌前,试探的问道。「还回家吗?」

  母亲夹菜的手颤了一下,李叔叔不咸不淡的瞥了母亲一眼,将碗猛地摔在桌上,走到外头去抽菸了,筷子掉在地上,油渍渐到徐千寧的裤管上,留下暗沉的痕跡。

  「小寧,以后别说这种不像样的话了。」她嗓子发着抖,喝斥道。

  徐千寧怯生生的抿住唇,没胆子再说下去,筷子还在地上,就着么留下半碗饭,背起书包回房间去了。

  委屈、愤怒、矛盾......她趴在桌面上,灯管的亮光刺的她眼疼,起初的她还会有这种情感,然而,她逐渐习惯了沉默,没有任何倾吐的管道,胸口愈裂愈大洞,能弥补这分缺失的人,从没回过家。

  那么,花还开不开呢?

  徐千寧是在某个夏季的凌晨被玻璃的碎裂声吵醒的,男人的破口大骂每日都在上演,母亲似乎总是在哭,哭累了,就剩下短促的悲鸣,可这次,母亲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男人还在歇斯底里,徐千寧跪在门后,屏住呼吸。

  「你还走不走!张淑雅!老子受够了在这种破烂地方!你说等你女儿上高中,我们就可以搬去东城!过上好生活!可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拖再拖!告诉你!老子没有这种耐心!」

  「求求你小声点......小寧还在睡......」母亲的声音依旧轻轻的,没有半点吵架的硬气。

  「小声?小声个屁!你不也烦嘛!当初缠着我,跟我抱怨生女儿没半点好处的是谁?当初哭着让我带你逃到东城去重新生活的是哪个疯婆娘?现在又装什么好母亲?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一身酒气靠在我怀里,说什么要是没有孩子该有多好,现在呢?现在又全是放屁了是吧!」

  徐千寧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眼泪忽地就流淌了下来,可又害怕发出啜泣声,连忙大口咬住自己的手臂。

  「我、我是说过,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母亲的声音有些慌乱,估计是担心被徐千寧听见,「再等等......等小寧去住校,我们就可以逃走了。」

  她听见自己杂乱的喘息声,止不住的哽咽被自己咬住的手臂堵在喉头,好像有人将她胸口的铜墙铁壁击碎,在毫不犹豫的用利刃剖开大动脉,疼得她无法呼吸。

  鲜血总是伴随着泪水倾洩而下,原来,她心里爱着的全世界,恨不得将她撕碎了扔在后头,她的母亲,等的是一个拋下她,远走高飞的机会。

  毫无防备的人,从来都只有她一个。

  「......然后呢?」林沫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旁的江承泽猝不及防的哭了出来,正在用袖子傻呼呼的抹眼泪,「你该不会......」

  徐千寧咧开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我就去住校了。」

  「唉?」林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隔天才在报纸上看见他们出车祸,死在去东城的高速公路上。」她深吸一口气,大口灌下杯里的酒,戏謔的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杀了他们吗?」

  林沫有些窘迫的移开视线。

  「我母亲至少也扶养我到成年了,再怎么心里受伤,我也能拎的清。」徐千寧出神的望向窗外,江承泽还以为自己暴露了,浑身一颤后默默缩到林沫身后,「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可以选择信,也可以不信。」

  她为林沫也倒了杯酒,方才身上饱含戾气的焦躁,已经在回忆的过程中,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骇人的冷凝。

  「我不姓徐,现在的名字,是母亲给我改的。」她缓缓开口。

  江承泽吸了吸鼻子,正要抬起头来,在听见这句话后,驀地停在了原地。

  「我的名字。」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眸子里充斥着林沫从未见过的快决,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应该叫做"江千寧"才对。」

  江承泽不可置信的摇摇头,向后退了两步,林沫下意识的想回过头来询问他,又考虑到还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长女江千寧在,连忙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哈哈,很难接受吧?我起初也不信的,后来想尽办法混进江家,给江崇德做健康检查的时候,才总算确定了血缘关係......啊,当然,叫我徐千寧就好,我讨厌那个姓。」

  徐千寧摆摆手,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我母亲和我,等了他几年?」

  林沫什么也没说,脑袋涨的发晕。

  「二十馀年!二十!」她愈说愈激动,神情扭曲的站了起来,「我让他偿还些什么,不过分吧?」

  花没开,难道她还不能砍了它的茎吗?

  花没开,难道该让它就这样凋零吗?

  花没开,难道还要等吗?

  ......徐千寧她,已经等的够久了,久到一个孩子不再相信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久到再也背负不起庞大的生活压力,甚至是──久到江承泽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顶替了她原本该在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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