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念念不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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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噹——

  碎银在碗璧轻微碰撞,落定。如乌黑池塘的中央盛了一片银月。

  纤细的手腕移开,眼前映入一袭折枝小花黄裙,匍伏在地的人儿身子动了动,未敢抬头。

  施捨的官家小姐也不怒,略顾眼下瘦骨嶙峋的身躯,瞧出应是十多岁的小少年,却瘦成一个小娃。

  「小姐,听说这头的花子都是骗人的......」声音迟疑,终究忍不住劝阻:「我们走吧。」

  语落,身旁的女子轻轻叹气:「我自是知道,可这孩子,我还是分辨得出个真假来。」

  又是一声婉叹。

  轿子走远后,地上的人儿才颤巍巍伸出一隻手来,黝黑如柴的指头触碰到银子的冰冷时,即迅速将其收到怀中。心跳加速,她才如梦惊醒般雀跃起来,三天未曾进食的肚子也活了过来。

  她要吃东西。

  刚撑起身子,猛然,一股蛮力却从后拉扯着她,将人硬生生贴着粗糙的石路拖进后巷。

  「哪来的兔崽子?老子的地头也敢混?」三个衣着襤缕的花子围着她,使力踢了她数下:「新来的吧?识相就赶紧把银子交出来!」

  见地上的人依旧一声不吭,三人心头火起,直接弯腰合力将人扳过来。眼前立马多出一张邋遢的人脸——蓬乱成结的长发,蜡黄尖瘦的脸,唯独一双蕴着活人气的眼眸,才看着不像个死人。

  「走......开......」低吼声响起,像条奄奄一息的鱼儿。

  眾人顿了顿,随即冷笑:「原来是个小结巴。」

  其中两人压制她的左右手,一人扯开她的衣衫,意欲掏出银子。熟不知破布撕裂,露出少女初成的肌肤。

  「女娃?」说话同时,那人已摸到银子。

  各人互望须臾,眼神微妙,多少是起了流氓性子。

  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讨来的银子被人夺去,这回少女咬唇不语,杏眸发红,心中到底有些害怕了。

  她脏得很,想必是个丑八怪,世上无人会喜欢又脏又丑的人,况且自己还是个祸害。心中篤信,脸却多了噁心的触感。

  「长得挺标緻啊。」伸手的人长着满口黄牙,神态卑鄙无耻。

  她见过许多乱世下的不伦之事,尤其良家女子被人凌虐,最终横尸野外。她永远忘不了自己是如何跨过她们的身躯,一边呕吐一边哭泣,却只能踉蹌着继续往前走。

  山河迢迢,从北到南,两年飢荒结束,三年战乱亦早已消停。这些年来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当年施乔乔用命换来的那一袋馒头,终于让她活到天下太平。

  终于,太平盛世到了。

  泪水夺眶而出,少女忽然发疯似的拼命挣扎,奈何早已被人摀住了口发不出声来。身下布料越发变少,她仰头闷声怒吼,眼睛远远盯着巷口尽头。视线模糊滚烫,泪珠似线不断滑落,绝望之际,她与谁对上了视线。

  新泪再度涌上,那袭白色身影糊成一团。

  三人回过头时,只见一人缓步走来。

  白衣无雪,暖阳所归,狭巷的阴暗将来者薄薄覆了一层,行步间,尘光同眠。

  「银子,拿去。」声音清和平允。

  少女从恐惧中睁眼,只见眼前人面如冠玉,眉间孤僻,眼角温和。此刻白衣少年近在咫尺,才知方才的无心一眼不是幻觉。

  不知怎地,来者分明只一人,眾人竟脚下生虚,连忙后退几步。瞧清眼前人是个少年后,却偏生想不起是哪个府中的贵公子,未敢深究,光是对方递来的一袋银子就让他们直瞪了眼。

  「多谢公子!小、小的这就滚!」

  数人慌张落跑,只馀下地上衣着不堪的小乞丐和从容佇立的白衣少年。

  少女反应过来后忙垂头遮住身子,未几,暖意与清香实实包裹着自己。她看着雪白的外衣,惶然抬眸,撞上一双柔和的眼眸。

  如沁人春风,大地花儿迫不及待争相绽放。

  鼻息之间恶臭清香混杂,教人混乱。她应是要道谢的,可心头急促,话语已成了质问:「为......什么......银子......给他们?」

  太平盛世又如何?世间的公道,她仍走不进去。

  少年单膝跪在她身前,抹掉她的泪,淡淡啟口:「师傅曾说世事复杂,若真有欲行之事,只可依靠钱财,超过此范围,恕我无能为力。」

  此话总归到底是他不想多事。少女听明白后又哭了。

  流离失所的五年时间,她偶尔会抬头看看朦胧的天际,每逢破晓时分,才知自己又多活了一天。渡过孤峰山雪,踏过遍野尸首;与夜幽为伍,被日光出逐;不知时日过,也早不知,自己到底成人成鬼了。

  而如今有人来到她身前,温柔而残忍地告诉她:世事不能尽如人愿。

  可她,只有那么一个愿望啊。

  「别哭,吃包子。」他从怀中掏出尚且温热的包子,垂眸道:「就像这包子,我能得之皆因钱财,而你哭却非钱财能制止。」

  他一顿,修长的睫毛如轻羽,敛去不明的情绪:「如果世间所有事皆可以钱财解决,兴许你们凡人能活得舒坦些。」

  玄宥让他到五界视察,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难题。他略略走神,手中的包子已被少女全数吃进肚子。

  「包、包子,我会......还......」说得有些急了,她把自己给呛住。

  少年眼底泛起少许笑意:「慢慢说。」

  「我......不是结巴。」少女窘促澄清。这些年来独自流亡,连活人亦不常见到,直到三天前到了城里,她才重新习惯人话。

  「好。」

  浅笑蔓延,少女愣愣注视好一会儿,她忽然有好多话想跟眼前的少年倾诉。张了张口,最终只缓慢而流畅地道:「谢谢。」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本应毫无交集,纯净无瑕的白衣是不该沾到地上的泥泞。她裹紧衣服低垂着头,语气不佳:「你,很有钱么?」

  少年反问:「你想要多少?」

  「......多少都可以?」

  「若金额合理,我都可以给你。」

  闻言,少女弯起乾裂的唇,渗出些许嫣红。她低低笑出声来,只觉今日一切都是个梦。或是,根本没什么白衣少年,自己早在方才的凌虐之中死了。

  她举起了手,大笑地指着身旁的酒馆:「给、给我一两黄金,三年内......我有信心成为桂湘楼的老闆!」

  少女笑着笑着,眼角冒出泪花,神态半疯。她做过太多个梦,可每每乍醒,只有满目的荒凉与死尸。

  少年并无答话,扳开少女的手,下一刻,变戏法般将沉甸甸的黄金压到她掌心。

  笑哭声并止,她双目微瞪,心头涌起一股热。不同于先前官家小姐的施捨,这回竟有愿望成真的感觉,只是毫不掩饰的幻术,终究教她惊大于喜。

  「你......是何人?」

  风声细碎,脊背隐隐生起寒意。

  白衣少年已重新站立,眉目澄澈,似是早已看破红尘万丈,也似是头一回入世观微。

  「我只是路过此处。」

  小巷尽头日光明媚,白衣身影渐远渐亮,少女连忙踉蹌上前,光影斑驳,彷彿在梦中跌宕。

  「等等!」她语气迫急,生怕眼前人就此消失:「......你要去哪?」

  白衣少年果真停下步伐,转过身来:「很远的地方,很多的地方。」

  少女黯然,明瞭对方不肯说真话,又苦笑:「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片刻,缓道:「南正。」

  南正。

  少女喃喃重复了一遍,虽不知是哪两个字,亦不知名字真假,却是牢牢记住两个音节。脸一红,她自顾自地接话:「我、我叫......」

  驀然,脑袋与舌头打结似的,这五年多的时间日夜逃亡,就连她也早忘记自己是谁了。少年看着她,只安静等待,沉静的目光底下也有一丝好奇。

  她叫......

  脑袋嗡了嗡,记忆回溯,直至那些混乱、撕心裂肺的场景再度浮现,她才终于记起。

  「我叫,施念念。」

  少年頷首,大抵是不知道凡人分离时需要道别,微微一笑便退出狭巷。

  施念念拐过巷口,发现白衣身影已赫然不见。放眼望去,只见行商队伍载货连连,马蹄声噠噠清脆,一派和乐繁荣的景象。

  买卖有时,相逢有时,人声鼎沸,正是人间。

  襤褸的身子暴露于亮光之下,可她只傻傻凝望,是进城三天后,头一回有力气细看这个太平盛世。

  日光和煦,而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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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南正救了施念念的命,给了她在人间的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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