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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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接连一个星期,天气都不稳定,前一阵子才温暖起来又变得冷了,午后更时常阴雨绵绵,出门得要留神多带一把伞。然而,台北人早习以为常天候不好,无论何时总有携上的伞,下雨或不下雨,似乎都影响不大。

  邱亦森当然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但他一到咖啡馆,就和我抱怨一通关于雨天中所遇的不方便的事。主要是,他新近追求的对象为从加州返台的华侨,因不习惯下雨出门,取消了他们在週末的计画。

  我一面听,一面出神,偶尔才回他几句。

  邱亦森何许人物——他了解我,总会以为奇怪。他终于结束他的恋爱烦恼,开始关切我。

  前一日他来电,问我今天能否空出来。当然能的,我答他——因的确再能够不过。两日前,赵宽宜再飞往北京,要两三天才会回来,我们见不了面。

  但这之前,我和赵宽宜就未有太多见面的工夫,电话讲了几通,亦不久长。他的口吻更比往常都来得淡。

  箇中原故,不用他话详细,我有明白。

  赵宽宜待友一向都宽容,有时彷彿未有底线,但他心中当然有一把尺。他决意冷起来时,就不管那太多的交情。

  若有谁放弃转圜,要远走,他只请自便。

  我非第一回领教他这一面的残酷,心情上说难受也还好,但绝不会习惯。总之一句话,全我的不对。

  公眾场合当知行止的,尤其都已为成年人。管不住自己,那后果难担负;我非故意,但确实有意,他怎么看不出。

  那一吻太禁忌,好在无人发现。

  又好在,赵宽宜还愿意接我的电话——多少能让我感到安慰,他待我,仍和旁的人不相同。

  听罢,邱亦森看着我道:「有个形容太好——自作自受,粗俗点来讲就是犯贱。别怪我直接,实在好得不能反驳。」

  我两手抱在胸前,沉默着,但非是感到不快。我很彻底地思考了一下,但一点都不能找到一个更合宜的解释。

  是犯贱,必须承认——本来也是如此,我摊开手,点头道:「所以我要努力想一个能弥补的办法。」

  邱亦森好似听到个笑话,「你还要努力啊?程老闆,你第一次交对象吗?以前怎么哄,现在也就一样去哄了。」

  正因为比较过以前,我的办法更不是办法了。况且,以往的都不必我开口去哄,更不会让我甘心犯贱。

  我道:「假如他很好哄,我当然不烦恼。」

  邱亦森叹气,指给我一条明路:「花言巧语哄不来,就用实际的东西去哄吧,这个总不会不行吧。」

  我想了想,感到有理——因也没有更容易的。

  咖啡馆附近就是忠孝东路三段,这里百货公司林立,于是喝完咖啡讲过是非,邱亦森拉我到其中的一间。

  他有一样东西要看,我正好可以买一买礼物。

  但要送赵宽宜礼物,得要有比道歉更好的名目,单独为道歉,他不见得乐意收下,送得不好,等于逼他承认了他的不高兴——从来他都未言明过。所以说,送礼是个学问,如何送得巧,送得对方心无芥蒂又开怀,着实不容易。

  其实也非完全没有别的由头,刚好,快近到他生日了,四月十五。

  但我更有犹豫。

  过往我也送过他几回生日礼物,最有印象的是在认识他的第二年。当时,赵小姐和萧先生仍新婚燕尔,为他办生日宴,邀请他班上的同学,以及他们各自的朋友。

  那时我和赵宽宜在不同班级,但萧先生请了父母,于是就一起去了。宴会地点在萧先生位在外双溪的别墅,去时,里外人都多,但小孩子们被聚到一间房间玩游戏,客厅和花园都被大人们佔去了。

  我拿着礼物四处找寿星,终于在二楼主卧室的阳台找到了赵宽宜;他穿着一套小西装,半躺在凉椅上,正在用随身听听音乐,看见我时,神情有讶异。

  我把礼物给他,跟他说生日快乐。谢谢,他那时回我,笑了笑,拉我一起躺到凉椅看天上难得一见的星星。我只问他为什么不到楼下去,他答非所问,他说,他不喜欢过生日。

  但到隔年,赵小姐仍为他办了生日宴,那次父亲未前去,我便也没到,事后才给他生日礼物。

  有一个热衷举办宴会的母亲,实在不容易。年年如此,直至他去美国才中止;到现在,他再不曾过生日。

  和他交好的都知道他不庆祝,连礼物也不太收,而不知缘故的人们,他不至于拒绝,但亦不见得太欣喜。

  最后,我还是在百货一楼的爱马仕店内看了一条领带。窄版,深蓝色丝绸料子,可休间或正式;赵宽宜的西装有订製,亦有品牌成衣,无论哪一种都合适搭配。

  专柜小姐打包好了,才得知我要送人,便贴心地重新包装,又拿来一张小卡片,让我在里头写些特别的祝福。

  我一时无头绪,就写了一句很俗气的生日快乐。

  在另一边,邱亦森考虑着下订一件提包,那价格达六位数字,预计最快要两年后才能到手;他向来喜新厌旧,即使是这个牌子的经典,怕到时又有别的最爱了。

  不过想要一件东西,总不是只有一个途径。他的犹豫,只因未那样喜爱而已。我并不催促他作决定,反正整天的时间都给了他。

  专柜小姐将包装好的领带拿过来给我,忽问我一句。

  「先生,冒昧请问,您是不是认识那边的一位女士?她似乎在看您。」

  我顺了指引望去,确实,另一头的丝巾柜位有位女人在隐约地往我看。

  对方略有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很得宜,手中挽了一只小巧的迪奥提包。和我对到目光,她微露尷尬,低下眼挪了开,专注地听服务的人员介绍。

  我心有计较,别开眼,道:「我不认识。」

  专柜小姐好似意外,抱歉了句,未再多问。

  好容易等邱亦森下了决定订购,我们才离开了。走出去不到一会儿,就听身后有几声急促的高跟鞋音,伴随着一句呼喊。

  「不好意思——」

  闻声,邱亦森先止步,我便也停了回头,是刚才那位女士——该当称她作许女士。我望她不语,邱亦森瞥了我一下,开口询问。

  「有什么事吗?」

  她两手紧拽着提包,隐隐地看了我一眼,开口:「我想,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一下话?」

  邱亦森似一怔,口吻讶异:「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她脸上便有点尷尬,伸出手指了指我,「不,不是的,我是指他。」

  邱亦森便看我,耸了耸肩,我只好耐烦地开口:「我跟你不认识,没什么能说的。」

  她仍不死心,「的确,我跟你不能算认识——我不该找上你,但是,能不能就谈一会儿?」

  我不想答她。

  而她,便抿住了唇,依然看着我。

  这里非无人之境,往来有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在望我们之间的僵持。我不觉得该有尷尬,无论如何,要尷尬的都不能是我。

  倒是,应该置身事外的邱亦森扛不住,示意我一眼。我想一想,只好不再坚持,「好吧,你有话就说。」

  她道:「站着有点不好说话,我有预约楼上的kaffeeamadeus,能不能到那里去?」

  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不能同意。

  kaffeeamadeus在十楼。

  此间採半开放式,十足的欧风装潢,顶上吊了一盏盏的水晶灯,华丽且古典。坐在我对面的她——许女士,大概很时常来,熟练地点了一杯法兰斯卡娜。

  我翻了翻,只要了最简单的黑咖啡。

  待侍应一走开,气氛比尷尬还尷尬。我暗怨邱亦森未尽义气,他一早脱身,丢我一人应付。

  我一手往外套口袋掏了掏,才想到室内不可抽菸。

  许女士一直不说话,只盯着杯水,神色似凝重。在周围,都是一对一或多对多人正和谐用餐,就除了我和她,坐在这里,比较谁更能维持住沉默。

  终于有了输赢。侍应两手送上咖啡,盛了咖啡壶的银盘子放到桌上,轻砰地一声,许女士彷彿大梦初醒;她抬了眼,幽幽地朝我一望。

  「抱歉,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姓许,你可以称我——」

  我打断:「许女士,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许女士默然低眼,才说:「我一直就在猜——你认得我。」

  我不作声。

  许女士则续道:「是在三年前吧,在立生的黄董事长家中茶会上,我跟你打到了照面,不过我那时候不太留神,过后才想,可能是你。」停了停,对我看来,「早该要认出来的,其实,你、你们很像。」

  像谁?像父亲?又或者——我扯了一下嘴角,抱起手臂,看她,「这一些就不必讲了吧。」

  许女士望我不语,一双眼神似有说不尽的意思。

  我视而不见,松开手,看了一下錶道:「我还有事情,假如你只是要跟我说这一些,那我知道了。对,你没猜错,我是认得你,但我们没有必要熟悉。」

  许女士神色似迟疑了一下,但我一点都不准备让她开口,只管讲自己的:「我必须走了,再说,你应该是另有约人到这里吧。」

  许女士立即道:「对的,我约了人,假如你愿意,或许可以——」

  「我没兴趣。」

  我讲完,站起身,看也不看她神情,提了买的东西就走出去。身后根本无人,但我止不住加快的脚步,经过的什么半点都不看。

  电梯上来的太慢,我只好乘手扶梯。

  周围都是实实在在的热闹,但始终感染不到我。

  二十八

  外头雨细细密密地下个不停,四处堵车,我无心游荡便返家。

  近傍晚六点鐘,门厅的灯亮着,可家中一人也无。

  父亲公司的一个总经理嫁女儿,请晚宴,这时他早该在会场,母亲则从星期一开始便和大阿姨到佛寺打禪七。

  而徐姐,家中白事,到星期一才会回来。

  我按开里头的灯,客厅霎时通亮,白光打在那张保养得当的义大利进口的皮革沙发上,光泽一圈一圈的彷若明镜。

  长几上的报纸摆得整整齐齐,压在上头的烟灰缸内乾净的连一点渣灰都无。我把它取起来,坐到沙发中,点了菸。

  父亲从前也抽菸,近年来戒了,平日我在家有自觉,犯烟癮就上阳台,尽可能不把烟味带进屋子。

  不过我现在管不了。

  想想,父亲其实很看不过我一年比一年重的烟癮,但不曾囉嗦过;一如我看不惯他的许多,却也不曾怨与他明白。

  我不懂,那许女士究竟想如何。

  最初,我曾要找上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一个行规蹈举甚至严谨的男人甘愿犯错。

  但后来,我就打消念头,因实在无意义。

  见到了又怎么样?母亲心里难道就会好受了点?父亲能因此而回头?母亲闹了几年终究妥协,又怎么可能因我一人而力挽狂澜。

  在父亲心中,儿子不一定重于妻子。况且,他不只有一个儿子。

  许女士的儿子——我从来未见到过,可想着她今天说的话,就要浑身不对,感觉心口好似被什么糊住了,沉沉地,情绪走脱不出来。

  像谁——我又能像谁?我怎会不知道,许女士又怎么不知道——这样的话,只有在比较过一个身边同样相似她的男人的人,才讲得了。

  许女士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记得。

  三年前立生黄董事长太太办茶会,美其名说喝茶,其实为他们女儿相亲事。本来我已想好藉口不到,但前一晚喝多,不意就和叶文礼廝混了一晚,隔日陈立人来电,打得是他的电话,被我阴错阳差的接了;匆忙间,我找理由搪塞陈立人,只能一同赴会。

  到现在,陈立人都以为那次是叶文礼情场失利买醉,被我送返家。

  而到那茶会上周旋,几家太太小姐,身世背景很快地谈了开,有人指给我知道一位许女士。

  比起周遭的相同年纪稍有打扮的,许女士不算特别的出眾,可姿态怡人,有她年纪独独的美感,又是和赵小姐的不同。

  赵小姐是万眾瞩目的花蝴蝶,许女士则是静的,如待在花瓶里的那一朵供观赏的白百合;白而清雅,绝对联想不到坏。

  在场的多识得许女士,她是一眾太太们的最佳密友,婚前做珠宝设计,多有造诣,之后步入家庭,于业内销声匿跡,直至孩子大了的这几年才又有作品,但也只有私下帮朋友们服务的。

  因为姓许,再看年纪,又想条件差不多,我当时心里就隐约地有数。

  很奇怪,当时跟我介绍她的事的人,在我的脑海已面目模糊;我记忆并不差劲,可怎么都记不起对方。

  我只记住了是这个瘦小的女人,是她,甘愿作小,好似委屈,缚住父亲心思多年的另一个家的女主人。

  母亲比她,只好过身家,到处都显得不得当,莫怪成了被那朵被嫌弃的白玫瑰。

  这次赵宽宜回来,我仍去接机,事前正正经经地约好,不来临时那套。他出机场大厅,非单独一人,身边跟了范月娇。

  看到我来,范月娇似乎不感到奇怪。我和她亦熟悉,倒也不太彆扭,和她道:「辛苦了,范大姐。」

  「哪里的话。」范月娇笑道,微看了看赵宽宜,「不比董事长应酬的累。」

  我笑了一下。赵宽宜倒没变什么表情,逕自吩咐:「范大姐,你坐公司的车吧,跟司机讲一声,明早一样时间来接我。」

  范月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再瞧我,提好手中公事包,「程总,改日见吧。」

  我笑了笑,对她挥了一下手,看她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坐上一辆黑色宝马。到车子走了,我才拉开身后的车门。

  「好了,该到我,赵董事长请赏脸上车,我保证,这辆奥迪一定不比你的宝马差。」

  赵宽宜很似不以为然,「试试路上较量了再说。」

  我失笑,「可不敢和你私人的那一辆车比。好了,请上车吧。」

  赵宽宜不语,就坐上了车。

  我换到另一边,一上去便看他,指一指他面前的纸袋,「看看,给你的。」

  赵宽宜看来,微挑眉,才伸手去拿了来。

  我发动车子,开上公路。

  不到一下,赵宽宜已抽出纸袋里的爱马仕包装盒。我略瞥一眼,见他似乎没有立即打开,反而又往袋子里掏出一张卡片。

  分明我非寿星,可此刻,我却比他更感到侷促。

  赵宽宜已打开来,平淡地唸出卡片上的字:「生日快乐。」一顿,似笑了笑,「生日礼物?」

  我佯咳一下,没好意思去看他,「也算一个赔不是。」

  「哦。」

  听他声音不轻不重,我实在揣摩不到意味,但感觉气氛未有转坏的趋势。

  可能和他心情不错很有缘故。昨日便有察觉,这许多日都由我主动去电,他却难得地拨过来。我于是把握机会,和他约了今日接机。

  待车子下交流道,走在市区里,到等红灯的工夫,我趁机把歉意道分明。

  「那次,的确是我做得太过。」

  赵宽宜微看来,又别开,淡道:「没有什么。」

  我已有很深的自知之明,过后想想,到底知晓是衝动,早非不懂人情道义的年纪,引来的后果,不说他,可能连我都无能担负。

  话点到即止,相互都心知肚明——此次,便算揭过一页。

  我改而讲:「你——不拆开看看?」

  赵宽宜应声好,便将包装盒打开,随即望来,那双的眼波流动,在灰暗不明的车厢内荧荧闪烁。

  正好绿灯,我略松口气又略遗憾——不然,该能亲上去的。都在车里,我篤定他不会计较。

  我佯专注开车,就听他问一句。

  「领带?你挑的?」

  我不禁笑了一下,说:「以前人讲的,女人送男人领带,是想要绑住那个男人,但谁想得到,在现代,也可以有男人送男人领带的情况,这意思可就不能一样了吧。」

  赵宽宜默了默,片刻,这么地道:「这意思,也不太算有两样,反过来仍可以很有点情趣。」

  稍晚,在床上,消弭情慾时刻,当意乱情迷,体热逐渐高升,两手腕不防地被反绑住,我霎时才通晓那所谓另一种情趣的意思。

  我缓了缓气息,半回头,看那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束在腕间,系结的尾端搭在一侧的臀部皮肤上,那感觉略有点说不上的奇异。

  我没想到挣开,倒也不觉得羞耻,只问他。

  「唔,喜欢我挑的礼物?」

  赵宽宜略提了提我的腰,一手扣在我的手腕,一面压低身体进入我,一面道:「喜欢绑在你身上。」

  后方陡然地充实,我不觉吸一口气。

  脸颊贴在柔软的真丝质料的枕面,随着背后的一推一进在摩挲,并不觉到痛,只有臊意,烘烘地,热不住蔓延,满身的潮湿。

  我闭上眼,听到几声的呼吸凌乱,有赵宽宜的,亦有我的。

  赵宽宜的手来握住我刚才洩过又再起反应的前头,他的身体再俯得更低,在我体内的东西也埋得更深,肆意妄为,仍不见消停。

  做一次爱,彷彿是要拼尽全力去挽留住什么——但我已顾不了要去看那个什么——假如真能有什么的话。

  冲澡出来时,地上的衣物未分仔细,全被潦草地拾放在窗下的小沙发上,我捡着自己的,看到披在椅背的那一条已变得皱烂的领带。

  刚才不觉如何,这一下,我不由惋惜,好歹一条精品领带,未曾上过场面,就沦为情趣用具。

  想一想,我不禁道:「糟蹋了。」

  床的那一端,赵宽宜套着睡袍,半躺着,一面抽菸,一面看手机。闻言,他望了来;他的头发尾端仍略湿,既凌乱又松软地散着。

  他神情微有疑问,我佯咳了声,指一指领带。他便把菸按熄到烟灰缸里,道:「送乾洗吧。」

  我这才想到不好沾了什么,不然送乾洗该要尷尬,连忙拿来看了看,所幸,算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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