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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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女孩子绝对没有跟他有过一点关系一点旧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虽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个侧坐在青骡上,那个风姿极美的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笑的女孩子。

  ——为什么呢?

  是笑了还是没有笑?如果是笑,又为什么要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们真的相识,她为什么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将尽,昏灯已将残,浊酒已尽,沉睡的旅人已将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该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灯花散,灯灭了。

  油灯还没有燃起,天还没有亮,寒冷孤独寂寞窄小污浊廉价的逆旅斗室,忽然变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处,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听到了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就像是灯残灯灭时那么轻的一声响。

  他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他甚至都看不见,但是,他身上每一"卜有感觉的地方每一个有感觉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觉的神经都忽然抽紧。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杀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和杀人无算的利器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带着这种杀人无算的利器要杀人时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小方这种人才会感到这种杀气。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抽紧,但是他一下子就从那一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跃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鲤鱼在黄河逆流中打挺般跃起时,他才看见了那一道本来可将他刺杀在床上的剑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过那些可怕而又可贵的经验。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那股杀气。

  那么他一定也会像那对被人刺杀在道旁的年青夫妻一样,现在也已被刺杀在床上。

  剑光一闪,剑声一响。

  剑没有声音,小方听到的剑声,是剑锋刺穿床板的声音。他听到这一声响时,剑锋已经刺穿了木板。现在剑锋刺穿的地方,本来就是他的心脏,可是现在剑锋刺穿的只不过是一块木板。

  ——不管这把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把剑一定在一个人的手上。

  ——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一定还在床边。

  小方身于有如鲤鱼打挺般跃起,全身上下每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已被充分运用发挥。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个他算准该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没有算错。

  他抓住了一个人。

  剑锋还在床板间,剑柄还在人手。

  所以小方抓住了这个人。

  这个人被小方抓住一扑,这个人倒下,小方抓住这个人,所以小方也倒下。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同样都倒在地上,可是两个人的感觉绝对不一样。

  为什么呢?

  被小方扑倒的这个人,本来以为必可一剑将小方刺杀的人,现在却反而被小方扑倒,心里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恐惧和失望。

  小方的感觉更惊讶。因为他忽然发现被他扑倒抓住抱住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一个非常香非常软非常娇小的女人。

  他看不见这个女人,看不见这个女人穿的是什么衣服,看不见这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但是他看见了这个女人的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

  一双他觉得仿佛曾经看过的眼睛。

  两个人都有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小方确信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女人,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却又偏偏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你是谁?"小方问,"为什么要杀我?"

  这个女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笑得很甜。

  "你居然想不起我是谁?"她吃吃地笑着说,"你真不是人,你是个王八蛋。"就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她手里又有一件致命的武器到了小方的咽喉间。

  每个女人都有手。

  女人有很多种,女人的手有很多种。有些很聪明的女人,却偏偏长了双笨手。有些女人很秀气,却偏偏长了双粗手。

  这个女人不但美,而且很干净,穿的衣服就好像刚从裁缝手里拿回来的,头发也无疑刚经过精心梳理,甚至连鞋底上都看不到泥。

  奇怪的是,她指甲里却有泥。

  她手里捏住的是一条小虫,一条黑色的小虫。她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住这条小虫,把这条小虫放在小方的喉结上。

  "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她问小方。

  这个问题小方根本不必回答,也懒得回答,就算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也知道这是一条小虫。

  这个人却说道:"如果你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条虫,你就完全错了。""哦?"小方问,"这难道不是一条虫?"

  抓虫的女孩子笑了:"这当然是一条虫,就算是笨蛋也应该看得出这是一条虫,只不过虫也有很多种。""你这条虫是哪一,种?"

  "是会吃人的那一一种。"这个女孩子说,"只要我一放手,它就会钻入你的咽喉,钻进你的血管里,钻进你的骨头,把你这个人的脑浆骨髓和血全部吸干。"她又笑了笑:"人吃鸟,鸟吃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虫有时候也会吃人的。"小方也笑了,因为他已经想起这个女孩子是谁了。

  在拉萨,在那神秘庄严的古寺中,在那自从远古以来就不知迷惑了多少人的幽秘灯光下;在那已被信徒们的烟火熏黑了的青石神龛前,带他去看那魔女吸吮人脑的壁画、逼他在画前立誓的就是她。

  在拉萨,带他去那神秘的鸟屋、去见独孤痴的也是她。

  那时她是个满身泥的脏男孩。

  现在她是个又干净又漂亮、只不过指甲里有点泥的小美人。

  这两个人本来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可是小方相信自己这次也绝对不会看错。

  "我认得你。"小方说,"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当然应该认得我。"这个女孩子连一点否认的意思也没有,"如果你不认得我,你不但是个王八蛋,简直是一条猪,死猪。"她在笑,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在跟一个很要好的小男孩开玩笑。

  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连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也没有。

  "刚才我说过只要我一放手,这条小虫立刻就可以把你吸成个人干。"她问小方,"你信不信?""我信"

  "你想不想要我放手?"

  "不想。"

  "那么你就先放开我。"这个女孩子用光滑柔软的下巴轻轻磨擦着小方扼着她咽喉的手,"这样做,很不舒服。"小方也在笑,因为他不但已经认出了这个女孩子是谁了,而且有很多本来想不通的事情,现在也已经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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