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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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片大地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应该很愉快满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谁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么?

  加答将缰绳交在他手里,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你瘦了。"他说。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跃上了马鞍。

  夜色已临,风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跃上马鞍时,加答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看来仿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诉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这时候"赤大"已长嘶扬蹄,冲入了无边无际的急风和夜色里。

  它的嘶声中仿佛充满了欢愉,因为它虽然是匹好马,毕竟是一一匹马,还不能了解人间寂寞孤独悲伤愁苦。

  也因为它虽然只不过是一匹马,却还是没有忘记;日主对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小方伏下身,紧紧抱住了马头,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朋友,永不相弃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马又何妨?

  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有一点星光亮起。

  大地虽无情,星光却温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这样子的。

  ——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太软弱,像你这种人,对我根本没有用。

  ——现在你对吕三都没有用了,他随时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费力保护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这些话,班察巴哪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对他不错,可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班察巴那从未将他当作朋友。

  因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鹰外,班察巴那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

  ——卜鹰,你在哪里?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江南犹远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并没有急着赶路,他并不想赶到江南去留春天。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谁能留得住?

  远山的积雪仍未溶化,道路上却己泥泞满途。前面虽然已有市镇在望,天色却已很暗了。

  一个看来虽不健壮却很有力气的年青人,推着辆独轮车在前面走。车上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堆着破;日的箱笼包袱,妻子看着在泥泞中艰苦推车的丈夫,眼中充满着柔情与怜惜。

  这种独轮车在这里很少见,这对夫妻无疑是从远方来的,很可能就是从江南来的,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用自己的劳力换取新的生活。

  他们还年青,他们不怕吃苦,他们还有年青人独有的理想和抱负。

  小方骑着马从后面赶过他们时,刚巧听见妻子在问丈夫:"侬阿要息一息?""唔没关系。"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侬格仔着了晤没?"他们说的正是道地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只能解渴却不会醉的青棵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棵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万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经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

  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青年夫妻倒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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