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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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苏已摆好两副碗筷,还替小方斟满了一杯酒。

  她是个好女人,她对小方已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对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有点酸酸的,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我为她做了些什么?"这两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适,觉睡不着,东西也吃得不多,有时还会背着小方悄悄地去呕吐。

  小方挟了个蛋黄到她碗里,她勉强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如果小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早就应该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问她:"你是不是病了?"苏苏摇头,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所以小方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什么地方不舒服呢?"苏苏低着头,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阵红晕,过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来说:"我好像已经有了孕。"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苏苏正在偷愉地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满痛苦之色,用力咬着嘴唇,像生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赵群的?"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赵群不会有孩子。"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做那件事。""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因为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感情罢了。"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他:"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要你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大年初一、晨。

  正文第二十五章有子万事足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褪,昨夜的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于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大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就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惊震已过去,现在他已渐渐能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穿着红衣服,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娃娃。

  等他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一一孩于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卤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在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卜"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这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种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一直不停地喝。

  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清醒时他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此外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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