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他从不知道那身兼严师与慈父的老人,在武林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地位,也从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他的严师,抑或是他的慈父。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开始,他就和这老人住在一起,住在那林木葱茏、飞瀑流泉、云海如涛、松涛如海的黄山之巅,他记得这老人曾携着他的手,停立在婉蜒夭矫、九叠壮观的九龙潭飞瀑边,望着那缥缈的浮云、飞溅如珠玉的飞瀑,迷离地憧憬着人生,那时,老人就会用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人生是多么美妙,世界是多么辽阔,那时,他就会奇怪这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中为何会有那种凄凉的神色?因为他觉得这老人还不太老,大可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忆中,对他说来,人生是该充满希望的,而不是该回忆的。

  他也记得,黄昏时,他和老人并肩坐在他们那幢精致的松屋前,他静静地吹着萧,遥望着远方的晚空,尚留余霞一抹,暮云袅袅,渐弥山谷,然后夜色降临。

  那老人就会指着幽沉的夜色告诉他,黑夜虽美,却总不如清晨的朝气蓬勃,年轻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气,那么,等到年纪大了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损失。

  于是,第二天,这老人就会更严厉地督促他修习武功,他也会更专心地去学它。

  于是,他生命中这一段飞扬的岁月,便在这种悠闲与紧张中度过。

  令他不能了解的是,这老人为什么叫做"伴柳先生",因为,黄山根本没有柳,有的只是松,那老人常说,海内名山,尽多有松,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处的松比得上黄山!

  可是,这老人为什么要叫做"伴柳先生"呢,

  那时,他就会非常失望,因为这样看来,他就不会是这老人的儿子了。

  但不知怎地,从一些微小的动作,从一些亲切的关怀中,他又直觉地感到,这老人是他的爹爹,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过。

  日子就像九龙潭的流水一样流动着,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停息的时候。

  他长大了,学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还学得了填词、作画、吹萧、抚琴这些陶冶性情的风雅之事,他也不知道这老人怎会有如此渊博的学识,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将这些学识全都学会的时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黄山山巅的雪下得很大,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黄山的石,黄山的松,就在这一片银白色里,安静地蜷伏着。

  每逢这种天气,也就是他修习得更苦的时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却让他停下一切工作,陪着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边,火里的松枝,烧得哗哗剥剥的,火上架着半片鹿膊,他慢慢地转动着它,看着它由淡红变为深黄,由深黄变为酱紫。

  然后,香气便充满了这间精致的松屋,他心里也充满了温暖的感觉,而就在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的时候,老人却对他说,要他下山去,独自去创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着山外面那辽阔的天地,他也曾憧憬过这辽阔的天地里一切美妙的事物。

  但是,当这老人说完了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有突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的感觉,只是他知道这老人听说的每一句话,都从来没有改变的日子,他虽然难受,虽然恳求,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这老人曾经说过:"世上永远没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苍鹰,也永远没有一直住在家里的英雄。"于是,就在那大雪纷飞的日子时,他离开了那老人,离开了黄山,开始了他生命中新的征途。

  为什么要在大地奇寒、朔风怒吼、雪在纷飞的冬天,让一个少年离开他长成的地方,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伴柳先生"是有着他的深意的,他希望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让他磨练筋骨,也让他知道,冬天去就是春天,冬天虽然寒冷,但是不会长。

  "他从冬天步入春天的时候,就会知道生命的旅途中虽有困阻,但却毕竟大多是坦荡的。

  只是柳鹤亭下山的时候,面对的茫然一无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见,他茫无目的地在这茫茫人海中摸索着,终于,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起逝去的时候,他年轻的生命,已在这入海中成熟茁壮起来。

  只是,对于武林中事,他仍是一无所知,因为这些日子来,他只是随意在这辽阔的世界中游荡着,根本没有接触过武林中人,也没有遇着什么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之事。

  直到遇着那"入云龙"金四之前,他在武林中也仍然是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别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

  这么多年的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去度过它,那无疑是十分漫长的。

  但是等到你已经度过它,而再去回忆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这漫长的日子,竟是如此短促,十年间事,就像是在弹指间便已度过,此刻柳鹤亭竟仿佛觉得,他生命中其他所过日子的总和,都不及此刻在这黑暗中的一刻漫长。

  他静静地回忆着这些往事,狂乱的心境,便有了片刻宁静。

  但是,等到这些往事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之后,所有那些在他回忆时暂时忘却的烦恼,便又一起回到他思潮里。

  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该怎么做,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无可做。

  哪知——

  在这死一样的静寂中,他突地听到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那么轻微,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而听,只听这脚步声,仿佛是来自地道上面。

  于是他将耳朵贴在石壁,脚步声果然清晰了些,他断定这地道上本来渺无人踪的房子,此刻已开始有人走动。

  但这些人是谁呢?

  除了脚步声外,他什么也无法听到,半晌,连脚步声都停止了,四下又归于死般的寂静。

  呀,这是多么难堪的等待,他等待着声音,他等待着光亮,但是所有的声音与光亮,此刻却像是永远都不会再来。

  那么,他等待着什么呢?难道是等待着死亡?柳鹤亭暗叹一声,将自幼及长,一生之中所曾听过的桑鸟的夜啼,山猫的叫春……

  这些最最难听的声音,都想了一遍,只觉此时此刻,若是能再让他听到这些声音,便是让他折寿一半,他也心甘情愿。

  背倚着石壁,他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身后冰凉的石壁,此刻都似已因他身躯的依靠,而变得温暖起来,他全身也似因太久的泞立,而变得麻木僵硬了,麻木得就像他的心境一样。

  因为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一切像是已全部绝望……哪知!

  突地,他身后的石壁,竟缓缓移动了起来!

  他身形也不由自主地随着石壁向后移动,接着,一线亮光,自他身后照来,他大惊之下,双时一挺,"唰"地一个转身。

  只听得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叹息,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道:"果然开了!"声音、光亮,在他已绝望的时候一起出现,他本应狂喜雀跃。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