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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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在静默中沿着长廊前行,他觉得自己还蛮机灵的,厚重的大门上了门闩,在石拱门之中一片漆黑。完全没有泼水或洒水的声音。他于是禁不住怀疑起来,觉得浴室里根本就没人———其实就算有声音,又怎么可能穿得透那道坚实的橡木呢?他没打算去摇晃那道上了锁的大门给她和自己制造尴尬的场面。他单脚跪在那张他认定是粗毡的地毯上,然后把眼睛靠向大大的钥匙孔。原本正对着他闪闪发亮的钥匙孔,忽然间让他措手不及地消失了。这时大门打了开来,一股潮湿、清新的水汽立刻在冷空气中蹿进他的鼻子。她差一点就倒在他身上,她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让自己站稳,而他则火速伸出手去,紧紧揽住丝绸底下那一围窄细的腰臀。

  第三部分 第82节:第八章 再临思尔庄园(11)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一如鲁道夫·亨利·艾许所说的麻酥酥的电感,那惊人的悸动,就像藏在大圆石底下的欧洲海鳗对着自信满满的探险家所释放出来的电击一样。罗兰设法让自己站起身来,他很快地抓住她的丝袍,接着又像是被针刺到似的疾疾松开了手。她的手呈粉红色,有些湿。灰白色的发梢也是湿答答的。那一头长发放下来了,他看到了,那一头长发披散在她的肩上颈上,飘掠过她的脸庞。他卑躬屈膝地想,那张脸的表情肯定十分震怒,可是当他定睛一瞧,他看到那只是受到惊吓的表情而已。她难道就只是把电流释放出来而已吗?他很好奇,她是否也感觉到了那股电流呢?他的身体确切地告诉他,她也感觉到了。可他不信任自己的身体。

  “我是想看看里头有没有灯光。那样如果你在里面,才不会打搅到你。”

  “我知道。”

  丝绸的蓝领子也同样湿湿的。在这晦暗的灯光下,整件袍子看起来就像淌满水似的。那颗扎实地绑住腰带的结,拧出一道道丝般的细流,布满她的身体。而露在丝绸边缝底下的,则是没什么特别的皱巴巴的粉红色绒布边以及一双穿着拖鞋的利落的脚。

  “我等着让你用浴室,等了好一会儿。”她说道,似是在表达善意。

  “我也一样。”

  “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

  她伸出她湿答答的手。他执起那只手,感觉到它的冰冷,同时也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消退。

  “那就———晚安了。”她说。

  “晚安!”

  他走进浴室里。就在他身后,那条长长的中国龙黯然地迤逦而去,倚着它那碧绿的表面,沿着变幻的地毯,仰望着那头灰白色的长发冷冷地发着亮光。

  浴室里头,水气成片地依附在水盆四周,还有之前留下的少许水痕,以及里边地毯上一长列湿湿的足印,这一切都显示着,她就待在这个地方。这间浴室有很多凹洞,不知为什么搭建在屋檐底下,屋檐一路往下倾斜,底下留有一个空间存放煤炭什么的,里头堆满了大约三四十个古董级的水罐和洗脸盆,盆罐上缀满了深红色的玫瑰花蕾,密密地饰满了金银花,大剌剌地泼洒着一束束飞燕草和夹竹桃。浴盆极大极深,就立在浴室中央,顶着一双狮爪高高升起,像极了一座大理石精雕石棺,巨大的黄铜水龙头一如皇冠似的镶在上头。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冷得让人丝毫想不起往浴盆里放水,即使这个盆子再怎么样也发愁注不满。罗兰十分肯定,即使是像莫德这样事事求精的人也绝对不会这么做。从她留在软木垫上湿湿的足印来看,她从头到尾都待在水盆旁边盥洗。在暗黑浴室的另一头,水盆和马桶高立在各自的基座上,典型的英格兰风格,像朵花似的,让罗兰神往不已。长这么大,罗兰从来不曾亲身见识过这样的东西。两件器皿都滑溜溜、光亮亮的,下头是一大片饶富意趣的英国式花纹,一片纠结繁复的花团锦簇,看起来似是随机任意地自然排列,图案完全不见有任何重复。当他往盆里放水的时候,水盆在朦胧的水汽之中展列着欧洲野蔷薇、金凤花、罂粟花、蓝铃花,以及一道河岸的返影,如果那河岸看起来不像是查尔斯·达尔文所说的“藤蔓缠绕的河岸”①,那就应该和仙后提泰妮娅睡卧的河岸挺相像②。相较于洗脸盆,马桶就更加有模有样了———逐渐稀薄的花环、散布四方的小花束,尽皆顺着瀑布般悬垂而下的花枝盘圜打旋,下方则是一列一列的铁线蕨。就座的地方是气派的四方角桃花心木。假如当真因这个设备原本的用途而去使用它,那似乎是太暴殄天物了。罗兰心想,莫德刚才一定也打这么样地欣赏着这些设备,忘情地流连在这般堂皇华丽之中。他开始盥洗起来,动作很快,发着冷颤,朝着底下闪闪灭灭的罂粟花头以及蓝蓝的矢车菊;在彩绘的玻璃窗上,冰面噼噼啪啪地开裂,旋而又再结一层。洗脸盆上方有一面镀金的镜子,他想象起莫德在这里细看自己完美容颜的模样;他自己毛绒绒黑压压的影像倒只成了上头的一具幻影。他很替莫德可惜。他相当笃定地认为,莫德一定没办法像他一样,见识到这间浴室的浪漫与美感。

  第三部分 第83节:第八章 再临思尔庄园(12)

  回到卧室,他向窗外望去,望进一片暗夜。昨日一片漆黑的围林,现在显得十分柔美,且泛着白光。雪花自他眼前飘过,进到四方框里的明亮,变得明显易见。照理他是该拉上窗帘抵御风寒的,可他却怎么也无法舍下窗外的这番奇妙。他关上灯,看着一切渐趋灰暗———形形色色的灰暗,银亮的灰、白蜡的灰、铅黑的灰———一一出现在乍然可见的月光中,而月光下的落雪则更形浓密,更加纷闹,更显迟滞。他把毛衣和短袜脱了去,爬进窄小的床里,缩着身子把自己蜷成一颗球,一如昨夜。落雪依旧。深夜时分,他从梦中惊醒,那梦极度狂暴,极度美丽,某方面乃缘自他幼时童稚的恐惧,那时他总担心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马桶里冒出来攻击他。在梦中,他无助地陷身于一条夹缠了彩布与流水的卷绳,难以抽身。卷绳无止无尽,上头缀了些花圈、花环,以及各式各样楚楚动人的花枝,有的是真花,有的是人造,有些是绣上去的,有些则是图绘;底下有个什么东西紧紧依附着,或说是躲藏着,时而冒出来,时而跑开了去。当他伸手去摸,那东西就消失无影;当他试图举手抬脚,那东西又挡着他,抓得牢牢的,缠得密密的。他拥有做梦之人都拥有的微观眼力;当他置身在繁密纠缠的铁线蕨之中,他能够在一朵矢车菊上伫留许久,也能够检阅出其中的欧洲野蔷薇。在他的梦里,这东西闻起来有种湿冷的气味,但也十分浓厚、十分温暖,像是稻草加上蜂蜜的味道,昭示着夏天的来临。有个什么东西挣扎着想逃开,然后他走过梦里的那个房间,那东西时续繁生的尾翼自他身后流淌而过,阻断了他自身的延展,复而又再增生,然后层层盘卷起来。他在心里说道:“真是湿到可以拧出水来了。”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咕哝着这事儿,十分忧心,他注意到句子里的“拧”这个字,显然是个双关语。当那东西试图挣脱重重包围之时,它显然也正拧绞着自己模模糊糊的一双手。他在心里念起了一行诗:“无视于皑皑白雪,无视于翩然飞临的皑皑白雪。”然后他感到万分沮丧,怎么也想不起来那行诗所暗含的重大意义。他以前听过那行诗的,是在哪儿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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