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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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居附近的景致远比如今动人!一湾碧水横过那错落有致的民居,水边便常有那窈窕的女子,用木槌一下下敲打着,兀自浣洗手中衣物。偶尔抬起因劳作而微红的脸,衬着岸上桃花,一样的艳丽。这样的光景,谁能料到时世并不太平呢——军阀做乱的烽烟刮进了一股改革的新鲜习气,征兵更是频繁冗乱。

  这岩溪镇的内蕴却是亘古的。比如船埠业的兴盛。比如本乡人听戏与好赌的习惯。比如逛逛“得月楼”在乡中所象征的身份与荣耀。

  不辞得月千觞醉,且做蓬莱一日仙。得月楼酒最醇、菜最香,连门前的灯笼都是最红最大的。但最最重要的,每月十五,楼中都会请到全镇最红的戏子献艺。敲鼓拉琴的,一字儿排开做足架势,那戏子便折扇一把款款行到列位宾客席前,咿呀唱开了。宾客叫好声中,暂时忘却了征战的苦痛。青裳便曾受邀于此,彩灯流连夜色氤氲之下,那卸了惯常的浓妆重彩的容颜自有另一番淡淡风情。

  我怀疑初次见识到这风情的便是青裳口中的耀邦。这个词的出现频率实在太高。耀邦会品戏、耀邦家世好、耀邦允文允武……青裳总唠叨着和耀邦初识时,两人在楼中合唱《牡丹亭》中柳杜相会一折,耀邦如何的风流倜傥。我向来对这种旧社会吃闲饭的公子哥儿无甚好感,但是见那黄晕镜中,青裳轻轻叙说着,纤长的手指捉住了瘦棱棱的肩头,眉宇之间婉叹中隐含忧郁,又不便插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哪答儿闲寻遍。不同的年代,少女爱恋的心事总是一样的。青裳与他白日泛舟、雨夜共酌和对唱互娱的点点滴滴,每每在我午夜梦回的瞬间,在心底里萌动起来。只是有点奇怪,青裳竭力记取的与耀邦共处的时刻,除了快乐、还是快乐,她在叙说之时,脸上却一片惨绿,从未笑过。

  渐渐了解,青裳的魂魄被困于镜中,是因为撞破镜面失血而死,血凝于镜壁无法解脱。按青裳的说法,需得找到修补镜壁的材料。上哪儿去找相称的漆啊,何况现代的师傅纵能修补,恐怕也不是原来的手艺了。与青裳相处日久,真正明白什么叫做世易时移。我竭力在她的描述中,找寻出从前家乡的轮廓。曾经的溪流早被填平,便利的交通早已不需船埠,而得月楼所在之处现在可是个大商场。对了,那家私店——“街道拐角,有个常记家私店……”

  “常记?那该是老字号了。以前乡里的大姓呢。耀邦不也姓常……”她喃喃着。

  “店主是一个老头。他好象是本地人,又是卖家具的,应该会知道怎么修补!”我大大的兴奋起来,一旦补好,青裳的魂魄就自由了,不必在人间受这等折磨。

  青裳看来也甚是欢欣。惨白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鬼气渐淡。她长长的手指扶住了镜面,盯着我良久,眉眼又微蹙起来:“只是补过之后,我去投胎,以后难得再见小妹了。”

  她舍不得我啊。我何尝不是一样呢。几夜的相处,随她游历从前的溪桥酒肆,品那婉转凄艳的曲子,更听到一段缠绵往事……

  “去之前,还是该和小妹说说清楚。和耀邦的事,我可只说了一半哦。”她看着我,又是浅浅一笑。不知为何,我想起《霸王别姬》那一出里,虞姬横剑自刎前,脸上也是一壁的笑,心却早在那楚歌声里流离失所……

  只是我想不到,那未完的一半,是那么悲伤的故事。难怪青裳始终只愿意记得前一半。船埠大户的公子,爱上梨园戏子,终于和家族决裂。一贯风流倜傥的耀邦,在岩溪收放自如的常家公子,开始变得无所适从。借债、赌博,始终放不下身价去做苦力,郁闷时唯有与青裳日日厮混。脾性却日益暴躁。

  一日,青裳在得月楼上唱戏时,李家公子多给了几个赏钱,跟踪而至的耀邦竟大打出手。自是不敌李家众多仆从。晚上给耀邦敷药,青裳柔声劝慰,却滋生口角。这样日复一日,彼此间在猜疑与奔波劳碌里筑起深深沟壑。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寻寻觅觅,却只剩得断井残垣。心酸,心痛,难以言说。

  终于酿成大祸。中秋夜,青裳照常在戏班后台里梳理,预备登台。那李家公子涎着脸纠缠,青裳严辞拒绝。正在拉扯,耀邦闯进来。看不到李家公子灰灰的溜回去,却怨毒的盯住青裳。在外正受了雇主责骂,就将满腔火气发到青裳身上。一拳挥向那娇小躯体,直撞到那梳妆镜前去。无数锐利碎片扎进青裳喉头——挂满五彩戏装的屋子在眼前幻灭,与耀邦共度的短暂时日刹那间流过心间,却远远没有之前耀邦怨毒的眼神来得更椎心刺骨……青裳纤长的手指用力攀住那碎裂的镜面,身子缓缓瘫下去。血,汩汩涌流出来,覆盖住了镜中耀邦痛悔的模糊的脸……

  那一夜岩溪溪畔、得月楼上,依旧灯火璀璨。托托托,是不断的梆子与鼓点;袅袅绕绕的,是那女旦手执折扇咿呀啼唱。但是青裳——上一月楼中的红人,去则去矣,一缕幽魂却因怨念困在镜中,不得超脱……

  第二天我在蹬车去常记家私店的路上,仍然回想着青裳的故事。我唯一能够做的,是尽快帮她补镜。

  那老伯倒也爽快。寻了些漆,带了工具,便和我一块骑车回去。路上攀谈起来——“老伯记得民国廿年间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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