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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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反复做的梦里,他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包括城市里最高的中信广场的顶上他也去了。一个人呆在这空中,他始终感到孤独和绝望。他低头看那街道上怡然行走的人们,多数人应该是熟识的。他仔细看着,觉得每个人都既熟悉又陌生,他们表情木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大声的呼唤他们竟然一点也听不见,仿佛他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街面上一片喧哗,城市的声音像巨大的河流的涌动,波涛低沉、有力,永不休止,而他所在的高楼顶空中虚无、寂静,空气稀薄……

  这个梦过去是每隔三两年做一次,后来就常做,有时候竟然是每个星期都做。每次做了这样的梦,他都会有好多天寡言少语,浑身无力。

  颜如卿是南方广东人。他们向来不喜欢和别人交心或向别人求教,因为他们多数是自信自得的。他们从小就很会照顾自己,吃东西啊,生活起居啊,都十分的小心细腻,讲究食物搭配,药膳、养生,吃什么做什么不同时辰也大有区别,决不乱套。他们密切留意来自自己身体的所有感觉信息,及时作出应对——夏天饮凉茶,冬天吃枸杞,熬夜了就用西洋参泡水喝,肝火旺就用溪黄草。不像西南地区的云贵人,对自己的身体毫无了解,生活粗糙,百无禁忌,情绪化,个性张扬,恶病藏身也浑然不觉,常常只要朋友相聚就豪情百倍地狂饮白酒。

  他的生活习惯,对他的创作也产生了影响,他几乎不与同学、同行交流,只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早在学生时代学习油画的过程中,他就固执地摒弃临摹和照抄,更痛恨画相片,令希望很快看到教学成果的指导教师十分恼火。而且,别的同学画美人就钻研画美人,画白桦树就一心画白桦树。他似乎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画得最好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是自己可以一直画下去直到画出风格画出名声的。如果画人物,他当然是写实的,但他想知道他笔下的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如果是画风景,他也还是写实的,但他想,自己和这景色得亲近,得有感情,那样他才能够下笔……他嘴上不说,心里痛恨那些模仿导师的人和总暗示学生模仿自己的导师,他颜如卿,还是想有一定的独创性,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自己的存在,总想自己慢慢摸索,出一点自己的东西。

  说到风景,他有些微妙的想法。在他看来,有些风景是女性的,而有些风景又是男性的。他喜爱那种柔和明丽、绿草茵茵的风景,他感到自己可以与那样的风景融合,渴望在那样的风景里彻底的解放自己——比方说,除掉身上一切累赘的东西,衣服、鞋袜,以及……

  这种想法是一阵阵按捺不住的冲动,犹如多年前他的第一次手淫,有了第一次就总要做下去,无法克制,直到他大病一场之后才总算将那事忘记。看见绿草茵茵的风景,产生这冲动的时候,因为怕别人知道,自我抑制令他白皙的脸一阵潮红。

  颜如卿南人北相,肤白骨嫩,脸颊红润,虽然戴一副金丝眼镜,脸上却常常是幼儿园大班班长的表情,让一帮子吃辣椒喝烈酒、粗糙又放荡不羁的贵州男人觉得好笑有趣。骨子里,颜如卿最清楚自己的双重性:他既是个琐碎脆弱的男人,也是一个浪漫虚幻的艺术家,精神和肉体常常处于分离拉锯状态,肉体向下而精神向上,向上的力量往往偏弱,肉体的份量却十足,容易下坠,坠入俗尘。有时候他会完全受环境的影响不能自持,迅速“下坠”。而更多的时候,由于自己感受方面的迟钝,对俗尘世界又缺少客观全面的认知,结果就会无意识地做出些极端事情。比如他中央美院毕业后本来可以回到广州美院当教师,但他选择了去云贵市文联的书画院。在他的老家澄海,他的老母亲就常常唠叨:“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入行与嫁郎,都是人生至关重要的选择。而关系今后人生的最重要的选择,恐怕还是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在什么地方生活。他就那么毫无理性地,把自己送去了贵州。那书画院,也还只是规划而已,并没有真的建起来。他广东的同学觉得不可理喻,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疯狂有些荒唐——完全是一瞬间的想法,真如诗人柔桑写的那样:“将一生投于一瞬”。

  将一生投于一瞬,是一个大的冲动,一种特殊的激情,是来自生命的狂热,是自己的理性还来不及分析的价值选择。这一瞬,改变命运,影响一生。他的那一瞬,不是别的,是源自某个贵州籍女子打量他的眼神。

  大四的时候,同学们普遍都在和外界、和导师联络,准备找工作、考研究生,但颜如卿却被一个人体模特儿迷惑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了解她的历史,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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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节:颜 如 卿(2)

  就像酒注入酒杯,斟酒的那只陌生的手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我们永远记不住。

  她的出现最平常不过。虽然每次在她出现之前大家都在等待,但不是等待她,而是等待完成这桩事情,还有些应付得不耐烦。都快毕业了,能否留在北京已经引发了普遍的焦虑症,此外还有恋爱的事情、读研究生的事情、去外面挣钱的事情……谁还安心大半天面对个没有一点人味儿的人体模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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