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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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的左家,上下满堂几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如今那些人的脸都成了缥缈的影子,自从锦衣卫从安徽将父亲和他押到北京,那些家人就只能出现在他伤痕遍布的梦里。

  这次昏睡,实是不知道多久,一天,两天?迷蒙中他似乎腾云驾雾,穿越了万水千山,回到了故乡,飞越了重洋。真想就这么昏着,不受这无尽的痛苦和折磨,离开这黑暗无天的大明。

  但是不可能,背后的疼痛如同鞭子在抽打着他,催促他昏去,也催促他醒来。

  一睁眼,眼前是两个陌生人,在趴着看自己。

  两个人都蓬头垢面、赤身裸体,浑身恶臭至极,好似街头的野狗。

  两人见左国柱醒来,显是高兴,似乎在说些什么,一个人双手比画着,另一个直点头。

  两个花子?

  把我和两个花子关在同一个牢里?自己是当朝重臣之子,家府里往来的都是当代名士望族,父亲多年教导体恤黎民苍生,众子也并不嫌弃疾苦流民,但共处一室,这真是一生中头一遭。

  左国柱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疼。

  流民中的一个轻轻碰了碰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左国柱又睁开了眼。流民显然想让他知道些什么,又推他,指着窗口。那是整个牢房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窗口一尺见方,由数根插在青石砖墙里的铁条拦着,下半部窗口在土里埋着,上半部外面就是地面。另一个流民踮起脚,从窗口伸出去个手指,从外面的地面上划拉着什么,一点一点捏在了手里,待都拿到了,便小跑着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捧给左国柱看。

  是一团死去已久、被晒干了的虫子,密密麻麻一手心,似是蜚蠊。

  “蜚蠊?”左国柱问,但嘴里叼着口栓,且身体虚弱,发出的只是呜囔的声音。

  两个流民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只是嗯嗯点头,一个指着牢房的墙角,另一个双手做挖地状。

  俩可怜人,是被折磨疯了吧,挖虫子干什么?还给我看。左国柱实在不想跟他们纠缠,只想躺下去,但稍一动,背后的伤口就钻心入骨地痛。

  推他的流民又搀他,要翻他背后去看。

  你们疯了?左国柱恼了起来,想吼,却成了呜咽。

  那流民仍是要翻他身子,另一个人也过来帮忙。左国柱浑身软弱无力,招架不住,被翻了身,趴在地上。

  要接着上刑?这俩流民也是诏狱的狱吏?不对,怎么看都不像。听说牢里会有恶霸伤人,难道要凌辱于我?

  可这俩流民,却只轻轻地翻了他的身子,手上也浑没用力,那两双手布满老茧,却有温暖的力量,显是做多了重活儿才有的。

  一个流民伸过手来,掰碎碾成粉末的蜚蠊碎片,跟着把碎片撒在了他的后背上,边撒边皱眉头。

  原来是给我上药?

  这大出左国柱意料。可蜚蠊能治外伤?这自己从未听说过,若真有效,可是奇了。

  不管怎样,他们不是坏人!左国柱看了看他俩,点了点头。

  二人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似乎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跑去窗口,指了指高处,叫了起来。另一个也跟了过去看,猛点头,然后弯腰蹲下,另一个人踩在他肩上,缓缓扶着墙站了起来。底下那人似乎怕不够高,还直起了身子。二人合力,从牢房屋顶的夹角里,摘下了一样东西。

  像纱,又像布,是蛛网。

  二人拎着蛛网边角,生怕手碰到,再仔细吹掉了蛛网上的虫尸、蛛卵,又迎着光反复查看后,才把蛛网平摊在左国柱的背上,不敢拿手碰,便使了力吹气,让蛛网凝于污血之中。二人铺好之后,咧嘴笑了起来,指着他后背一个劲点头,嘴里说着什么,显然是颇为得意。

  蛛网也是药?撒在伤口上,疼中竟有一些麻。

  这两个流民,到底是什么人?左国柱勉强睁开眼睛,又仔细打量着二人。摘蛛网的个子稍矮,脸略老些,一副寻常乡下人的相貌,只是分不出是头发还是胡须,乱成一团,再由着脸脏;当梯子的那人似乎年岁小些,个子更大,也是一张脏脸,却稍细净了一些,还有薄薄的一层胡须。两人虽然脏臭,但都身骨匀称,筋腱结实,并非寻常乞丐的松懒,该是没少出过力气活儿,倒似桐城家里的马夫、搬运。但比那些伙计不同的是,或者说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俩的双眼,看上去都比常人明亮。这是为何?

  趁着太阳还没完全下去,牢里还有些微光亮,左国柱忍住疼,抬起手,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何人”。这两个字虽然简单,但挣扎着写完,还是痛不可支。

  两个人,仔细看着两个字,又对视了一下,齐刷刷摇头。

  不识字?这两个字,便是马夫、搬运,也会认得,这二人不知,倒是奇怪了,也许真是乞丐,只是知道些乡土偏方罢了。于是他对二人点点头,双手并拢,略拜了一拜。

  这二人倒是懂了,咧开嘴哧哧笑着。大的那个看上去机灵些,指了指左国柱,又指了指要落到西山去的太阳,画了两个圈。

  我昏了两天?左国柱伸出两指,那人明白了,呜呜点头。小的又看了看他的伤,指了指牢外的诏狱深处,嘟囔着,显然是在骂着比画,最后摇了摇头。左国柱不禁苦笑,这是诏狱,若是不上刑才算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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