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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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早上起来的时候,罗雪衣才发现已经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她不觉得冷,因为心里更冷,胸口早就破了一个大洞,往里呼呼地灌着冷风。

  她七手八脚地帮着儿子穿衣服、刷牙、洗脸、做早饭,外面路滑,她又翻箱倒柜,找出儿子的套鞋,然后才将儿子送去幼儿园。等回到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下,一上午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扒了一碗早上剩下的稀饭,她想要歇一会儿,却发现花园里堆积着雪,融了之后木头地板会受潮,腐坏的话,更换起来又是好大一笔钱——她只能走出去扫雪。

  这不是她想要的日子,但这的的确确是她正在过的日子。

  下午她得去教两个时的钢琴课,一个时只能赚五十块,但这已经是她可以找到的和钢琴有关的最好工作。如果是在专业的钢琴培训机构介绍的钢琴老师,可以得到比这个起码高上五倍的价钱。

  但她需要钱,迫切需要钱。

  罗雪衣正在教的是一个十岁的姑娘,戴圆圆的眼镜,不爱话,被她的母亲刘姐管得很严。这家人家的家境并不殷实,尽管她曾经旁敲侧击地过孩子练钢琴,最好还是用传统的,对音准有帮助,但他们家依然用着那架便宜的电子钢琴。

  姑娘已经可以弹奏最基础的拜厄钢琴曲了,但手势还不太好,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

  十指在钢琴上游走,阳光透过雪白的窗帘射进来,罗雪衣恍然间看到了年幼时候的自己,梳着公主头,发箍上镶满宝石,穿白色的公主裙,提一提裙摆,坐到自己那架三角钢琴前,在生日会上为所有来宾演奏。

  旖旎的梦境被声音打断。

  “时间差不多了吧,我家孩子接下去还有奥数班的。”刘姐有些不悦。

  罗雪衣知道是自己弹得太入神,都没注意到时间,连声道歉,然后了一声“今就到这里吧”就匆匆离去。

  重新穿上厚厚的羽绒服,走到门口,她看到门口的垃圾袋里有一些散落的百合花枝,并不是很新鲜,花瓣都有些卷曲了。

  “刘姐,这个?”

  “噢,同事送的,但孩子有点花粉过敏,就扔了。”

  罗雪衣想到家里空空如也的花瓶和门口花店的价格,露出了有些期盼的表情:“那我帮你把垃圾带下楼吧。”

  刘姐露出了有些讥讽的笑意,但是下一秒却还是道:“没关系,花你直接拿去吧。”

  被道破了心事,罗雪衣有一种被剥开了衣服赤身裸体的羞耻感,她低下头,喃喃了一声“谢谢”,然后仓皇地提起垃圾往楼下跑去。

  到了楼下才意识到手套落在刘姐家了,但她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再上去,于是打开垃圾袋,坐在雪地边的阶梯上把百合花枝挑出来,刚好十一支,代表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想来,这样的句子就仿佛是前世的甜言蜜语。

  有几个老太擦肩而过,用着方言聊着。

  “哦哟,现在捡垃圾的人越来越多了,年纪轻轻的,好好的工作不做。”

  另外一个老太回头又仔细打量了罗雪衣一番,继续回头闲言碎语道:“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姑娘,她好像是住对面那个皇冠家园的……”

  “不可能吧,住那么贵的房子还要出来捡垃圾啊?”

  “这就不知道了,但我好几次看到她从里面走出来……”

  罗雪衣假装没有听到那些闲话,局促不安地拉了拉羽绒服的下摆,匆匆把手里的百合收拢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她真的没有听到就好了。

  她低着头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脸上冻得快要结冰,阵阵刺痛。

  罗雪衣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她还要去别的地方打工,是在门口的便利店,尽管收入微薄,但每只用做两个时。

  钱、钱、钱,儿子上幼儿园要钱,家里的吃用开销要钱,水电煤要钱,孩子的兴趣班要钱,孩子的衣服鞋子要钱,什么都要钱,但丈夫已经好几年没有往家里贴补过钱了。

  罗雪衣忽然觉得有点累,上货上到一半,就坐到一边休息,一同搭班的女大学生在外面给男朋友打着亲昵的电话,而她就盯着柜台上的钟发呆。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赫然发现有个男人拿着一篮子还没有上架的货冲出了门外。

  偷……

  脑袋里刚反应过来这两个字,就看见那个偷已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罗雪衣急忙追出去,下意识地喊:“救命啊!抓偷啊!”

  她吓坏了,那一篮子都是香烟和酒,价值不菲,如果追不回来,那这笔钱肯定要她和搭班的女大学生一起补出来,这个月早就已经是赤字,这样下去连孩子的饭钱都要缴不起了。

  面前忽然有一个穿连帽衫的男人飞快地从罗雪衣的面前掠过去,三步并作两步,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偷,一记利落的飞踹,那个偷立时跪倒在了地上。

  罗雪衣跑过去,一边大喘着一边向仗义帮忙的男人道谢,结果目光对视,又忽然不出别的话来了。

  这个人,分明就是昨晚站在她家花园外往里瞧的男人。

  四

  罗雪衣觉得恐惧。

  她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吸引跟踪狂的姿色,无论如何装扮,她也不再拥有少女柔嫩的肌肤,而且长期缺乏保养,她面色不佳、头发枯黄,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黄脸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恐惧。

  穿连帽衫的男人脸被阴影覆盖着,有些看不清楚表情,但可以看到脸上棱角分明,令人忍不住用“威严”或者“冷酷”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

  “他有罪。”连帽衫男人这样道,“偷盗有罪。”

  罗雪衣一怔:“你是……?”

  “我是獬豸。”

  罗雪衣自然无法从这个读音判断出这两个字怎么写,也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自报家门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对话没有任何价值。

  她只能继续礼貌地道谢,然后提着那一篮子的烟酒走回去。红酒破了一瓶,正顺着篮子朝外汨汨流淌,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一想到等下要赔偿的金额,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阵阵抽痛。

  獬豸却在她身后又补了一句:“我曾经见过你。”

  罗雪衣被这样俗套的搭讪也吓了一跳:“嗳?”

  獬豸把帽子拉下来,露出一张皮肤微黑却透着严厉的脸庞:“你在公车上抓过一个偷。”

  记忆似乎稍微打开了一个口子。

  那是大学的时候,她陪着朋友一块儿去买表演用的道具,公车上你我笑,结果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偷正用刀片割一个孕妇的包,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喝止了偷,还联合了一车的人将偷扭送到了派出所。因为那件事,她还收到了一面锦旗,上写“见义勇为,好人好报”。

  秦英悟事后却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叫她以后不能这么不要命,遇到这种事绝对不能强出头,他还:“这个世上只有一个罗雪衣,要是出事了,我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

  不过短短数年,这些事都已如前世烟云一样缥缈无踪。

  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这些有的没的,罗雪衣有些自嘲,低声道:“真巧,那个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獬豸,“本来我也是要抓那个偷的。”

  “那倒是我夺了你的功劳了。”罗雪衣朝他笑笑。

  既然是故人,她也就放下了忧虑,坦然地和对方聊了几句。

  最后分别的时候,獬豸忽然看着她的眼睛,以一种异常神圣的表情道:“你是一个正义的人。”

  罗雪衣觉得有些奇怪,扯着嘴角笑笑,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浪费在闲聊上。

  五

  往后的几日,罗雪衣经常在不同的地方遇见獬豸。

  有时候她也会心存疑虑,觉得这也太巧了些,但对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一丝尴尬或者不对劲的表情,反而是一脸的坦荡荡,又让她为自己阴暗的想法而深感愧疚。

  这几她又找了一份在家里帮忙打字的活儿,不用定时去上班,在家里就能干,所以比以往更忙了一些。

  秦英悟十半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都是应酬完客户醉醺醺地回来。

  罗雪衣每次都会躲进房间里,陪着儿子入睡,就是生怕自己会忍不住那股恶气,又和门外的混蛋吵起架来。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拍着儿子的背,有水汽一直从眼底涌出来,她不敢哭出声音来,就拿袖口偷偷地拭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二,家里的米快没了,她特地算着日子去超市抢购打折的米。在便利店上班到一半,她连制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去买米,排了好久的队才终于买上了十斤。

  她扛不动,就借了辆推车回来,因为跑得太热,就把头发随手一扎。

  命运就是那么巧合,她看到了最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西装革履,即便已经是奔三的人,他也依旧英挺。他开一辆雷克萨斯,停到了一边的百货商店门口,然后绅士地将副驾驶的车门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孩,轻轻地挽上他的胳膊。

  那个男人是秦英悟,罗雪衣结婚证上另一半的名字。

  三个人的距离只有十米。

  秦英悟抬头也看到了对面的罗雪衣,目光交错,他也是一愣,继而转过视线,就仿佛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一样。

  心脏剧烈地绞痛。

  这么久了,罗雪衣也不傻,当然猜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只是亲眼见到时,依旧有着切肤之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罗雪衣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孩一脸亲昵地挽着秦英悟,迷茫地左顾右盼。她的眼睛真大啊,睫毛轻轻一刷就那么长,眼角也没有鱼尾纹,皮肤吹弹可破,就像饱满的水蜜桃。

  你们站在一起真般配。

  可是你们凭什么般配呢?凭什么呢?

  “你们认识?”迟钝的漂亮女孩终于有些意识到了不对劲,声地问着秦英悟,口吻里带着难以置信。

  是啊,换谁都难以相信,明明是壤地别的两个人,一个是金融界的精英,另外一个……罗雪衣低着头看看自己,还穿着肮脏的便利店制服,头发乱蓬蓬的到处乱翘,一双手粗糙得都快走形了,还有呢……还有这十斤打折的大米,都像是在嘲讽自己一般。

  “哈哈哈哈……”罗雪衣忽然大笑起来。

  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早就没有了,那她究竟怕什么呢?

  罗雪衣疯了一样冲向秦英悟,想要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可是女人的力气怎么能和男人相比?她的手被轻易地抓住,然后一个反手就被甩在了地上。

  “你不要太过分!”秦英悟,“我不想在外面打你。”

  过分的究竟是谁?

  罗雪衣脑袋里的弦断了,她转而看着那个将丈夫从她身边勾引走的女孩,狠狠地瞪着,终于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六

  雪还没有散尽,这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人看得到白雪下的阴暗。

  罗雪衣躺在雪地里,睁着眼,视线一片模糊。

  高跟鞋踩在她的脸上,似乎也没有感觉了,如果能继续睡下去就更好了。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没有关系,反正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腰上不知道被踢了多少下,她听到那个女孩哭喊着“脸被疯婆子划花了”“破相了”,忽然就觉得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才逐渐安静下来。

  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衣服被雪水打湿了,体温太低反而没有了感觉,直到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她才意识到自己太冷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令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停都停不下来。

  隐约看见了连帽衫下那张刚毅的脸,是獬豸。

  “你没事吧?”他有些急切地问道。

  罗雪衣冻得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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