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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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泽明看着祝夏期待的脸,还是说了扫兴的话:“如果我被认出来,会很麻烦。”

  祝夏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他指了指窗外,说:“今天下雨啊,雨这么大,不是高峰期路上不会有多少人,而且我想过了,我们不打车也不坐公交和轻轨,就穿那种连帽的雨衣,骑自行车去逛重庆,到时候雨衣帽把脸遮一半,你再戴个口罩,谁认得出你?”

  放弃公共交通的话……还真的很可行。祝夏做事是雷厉风行那一款,傅泽明对决定做的事也不会拖泥带水,他点点头,说:“好,那我现在做路线。”

  祝夏得意地笑起来,自信满满地说:“不用做,我带你玩,我对重庆超级熟。”

  第十五章

  在重庆骑自行车其实是苦差事,如果上网去搜一下“重庆人 自行车”,网页上的条目一水都是“重庆人为什么不会骑自行车”、“自行车对重庆人不友好”等等。毕竟重庆是座山城,坡多坡长坡度大,对重庆人来说骑自行车不是日常交通,是剧烈运动。

  不过这两年,电动自行车在重庆普及率增高,有公司尝试在市区投放了共享电动自行车,祝夏说对重庆很熟也不是吹牛,带着傅泽明很快就在酒店附近找到投放点。

  雨天街上的行人果然比较少,两人在街边用手机刷单车时,只有一对小情侣撑伞走过他们身边,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到重庆这小半个月,祝夏一直在酒店和片场两点一线地来回,每天思考的除了电影还是电影,现在听雨点劈里啪啦打在雨衣上,踩着单车在薄薄的积水里用力蹬出去,口鼻中满是冰凉潮湿的空气,真是形容不出的畅快。

  他顶着扑面而来的凉风和雨水,对身边的傅泽明大声说:“在前面岔口右拐,我们先去罗汉寺!”

  傅泽明转头看过来,他穿着深蓝的斗篷雨衣,被雨帽和口罩遮住俊美的脸,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祝夏被那一抹笑晃了下神,他之前觉得只要戴上雨帽和口罩,傅泽明肯定不会被认出来,现在又不那么确定了,人要是好看到一定程度,就算只露出眼睛也会非常好看。

  罗汉寺在市中心,是建于北宋的古寺,千百年间沧海桑田,周围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高楼间矮下一截围出这座老庙,看着也别有意趣。《请神》剧组以后会来这里取景,剧本设定哑巴老师傅住在这座寺里,吕家人请文曲星君、地头蛇请关二爷、哑巴老师傅造像的戏,都要在罗汉寺拍,而“吕恩”和“小狗”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两人骑到罗汉寺门口,靠边把自行车停好,花二十块买了两张门票,每人还可以领一支莲花蜡烛与三支香。这里平时香火很旺,雨天却不会有多少人来,今天又是工作日,进庙门后他们一个游客也没瞧见,倒是正合心意。

  祝夏拉着傅泽明去大香炉前焚完香点完烛,就去罗汉堂看五百尊罗汉。

  藻井上垂着一盏盏吊灯,将一尊尊罗汉的姿态神情照得纤毫毕现,造像们或喜或怒、或慈或悲,静静坐观两个少年从他们身边走过。

  祝夏和傅泽明在低声讨论剧本,虽然罗汉堂里没有其它人,但有五百尊罗汉注目,他们便不自觉放低了音量。

  “剧本里说小狗在罗汉寺里故意撞了吕恩一下,那小狗是第一次见吕恩就看他不顺眼。”祝夏说着,还轻轻撞了一下傅泽明的肩,只是力道太轻不像不顺眼,像两个人在闹着玩。

  傅泽明却很配合,被撞地向后一退,他现在没有戴口罩,站稳后微微皱起眉看向祝夏,片刻后转开脸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漠然地从祝夏身边走过。

  祝夏知道傅泽明是在演“吕恩”被撞后的反应,佩服地说:“你们到底怎么能说演就开始演?我每次演之前,都要酝酿好一会才演得出来。”

  说演就演没什么厉害的,能在表演时把握住人物的感情尺度才比较难,祝夏现在是坐拥宝山不自知。傅泽明看着祝夏亮亮的眼睛,想夸夸他,但方戎又交代过不要夸,他就只能分享自己的方法和经验:“表演其实就是神情语言和动作,这些都受角色性格驱动,要是知道人物性格,你就去想这种性格的人会做什么反应,如果不知道人物性格,你就先给他预设一个性格,这些不难,就算暂时做不到,你也很快就会做到的。”

  他说最后一句时语气很肯定,祝夏听着像被夸奖了一样,又笑得露出虎牙,问:“我们的对手戏被排在什么时候?”

  “下周,怎么了?”

  “想和你演对手戏。”

  傅泽明“嗯”了声。

  出罗汉堂,为保险起见傅泽明又戴上口罩,俩人冒雨去看古佛岩,结果遇到了两个打着伞的女孩子,下雨天虽然游客少,但也会有喜静的游客专挑这时候出门。

  那两个女孩应该是在念大学或刚参加工作,这个年纪的女性正是傅泽明粉丝的中坚力量,祝夏一下紧张起来,觉得转身就走反而太明显惹人注意,便拉着傅泽明慢慢地往旁边逛,努力营造出自然离开的假象。

  那两个女孩子还是注意到了他们,虽然没有过来搭话,目光却一直若有若无地飘来,假装不经意地看他们一眼后,两个女孩子带着奇怪的笑容互相说悄悄话。

  祝夏怀疑她们已经认出傅泽明,只是还没确认正在讨论,他不敢在这儿继续停留,马上拉着傅泽明跑出罗汉寺。

  接下来骑车去朝天门码头,因为昨夜的暴雨,嘉陵江与长江水位猛涨,浑浊的江水滔滔向前奔涌,江边广场空荡荡的,水上有几艘渡轮。剧本里没有和朝天门码头相关的戏,但“吕恩”和“小狗”一定曾来过这里,也看过雨雾中的江面和隔岸遥对的大楼。

  “小狗和吕恩在罗汉寺之前,可能就在这里见过了,只是那时候他们都不认识对方。”祝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傅泽明问:“小狗为什么要来这里?”

  祝夏犹豫了一会,说:“因为想妈妈,你说吕恩来这里干嘛?”

  傅泽明看着江上的来去的渡轮,回答:“想坐船离开家寻求改变,又没有勇气。”

  在三十年前的重庆,也有两个年轻人来过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和迷茫的未来,虚拟和真实的界限在这个瞬间变得模糊,他们仿佛触摸到了另一个灵魂的局部,再用自我意识去将空白的部分补全。

  到吃午饭的时候,因为下雨天路边摊都不摆,两人又不敢去店里吃,吃饭的时候傅泽明肯定要摘口罩,两人只能就近找店打包了两份三两小面,在广场边的门洞下避雨把面吃完。

  吃完饭又骑了很长一段路去黄桷坪,四川美术学院的老校区在那里,川美附近有很多卖画材的小店。

  “吕恩”爱好画画,常去黄桷坪买画材,但他有几个混混同学在那一带混,看见他就抢他的钱,那几个学生又很敬畏小狗这种真正混黑社会的,有一次他们抢“吕恩”被“小狗”撞见,马上把抢来的钱都交给“小狗”,但“小狗”不仅拿走了钱,还拿走了吕恩背包里的那本《寻找无双》。

  这次是祝夏先演,他跳下自行车大力推了傅泽明一把,手上没有留力,傅泽明被推到撞到墙壁,语气冷静而麻木地说:“钱包在左边兜。”

  祝夏一手揪住傅泽明的雨衣领子,一手从傅泽明的裤兜里摸出钱包,打开瞥了眼,撇撇嘴用重庆话说:“有钱人屋头的少爷嘛,背包递给我,我也要。”

  “你们在爪子!”

  傅泽明正要接下去演,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一个四十出头的重庆大叔,打着伞向他们大步走来,浑身散发出正义的气息,义正辞严地继续说:“小伙儿长得人高马大的,让丁丁点儿个儿的娃儿抢哦!那个娃儿把钱包还给别个!”

  祝夏本来拉着傅泽明要跑,但听到“丁丁点个儿”几个字,立刻被摸了逆鳞,怒道:“你说哪个丁丁点个儿!”

  傅泽明忙扯住祝夏,把他拽上单车,两人骑着自行车“哧溜”一声滑远了,留下重庆大叔茫然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被害人为什么要和抢劫犯一起跑。

  回酒店附近,天已经全黑了,虽然夏天黑得晚,但雨天黑得早。两人骑了一天自行车,就是电动的现在也骑地腿软,他们经过洪崖洞时将车靠边停好,慢慢走回酒店。

  洪崖洞是临江的吊脚楼建筑群,一到夜里就灯火辉煌,亮光倒影在江里,被颤动的江水拉成一条条长长的光带。

  祝夏还对那句“丁丁点个儿”耿耿于怀,走着走着忽然问:“我这个身高难道算矮?”问完他看了眼傅泽明一米八四的身高,又觉得自取其辱,绝望地按住眼睛说:“算了别理我,我追过的一个女孩子就嫌我不够高。”他按住眼睛就看不见路,差点被一块翘起的地砖绊倒,傅泽明伸手一把拉住他。

  祝夏站定后感觉世界充满恶意,气得猛踹地砖。

  傅泽明在旁边看他踹地砖,有点想笑,问:“你现在有一米七六吗?”

  祝夏不踹了,悻悻回答:“一米七四。”

  傅泽明想了想觉得还好,说:“十六岁这么高差不多,你还会长。”

  两人继续往酒店走,祝夏苦恼地说:“不好说……算了,告诉你我为什么对重庆熟吧。”

  傅泽明便等着听。

  祝夏的语气颇为后悔:“我昨年和同学打了个傻逼的赌,赌我能不能只带五百块钱在重庆过完暑假,我赢了他就送我一套绝版乐高。”

  傅泽明不会跟人打这种赌,但不妨碍他觉得这件事有趣,追问道:“然后呢?”

  祝夏的语气已经变得悔不当初:“然后我就来重庆,怎么算五百都不够花,住青旅买六人间一个床位都要二十五一晚,去挣钱好多店又不招未成年,只有当棒棒——就是当挑夫,找个竹竿就算入行,我担了一暑假大包肩膀差点担废!”说到这儿,他瞥一眼自己和傅泽明的肩膀高度,皱起眉道:“照理说我今年该猛长个子,不知道是不是昨年当棒棒压着骨头了,今年都没怎么长……郑艺博就是个傻逼!我竟然跟他赌我也是傻逼!”

  听起来是件辛苦的事,祝夏说来就很好笑,不过现在笑祝夏大概会生气,傅泽明努力忍住笑意。

  回酒店后,傅泽明先跟提心吊胆了一天的元元打电话,然后和祝夏一起脱掉雨衣,两人上半身衣服还算干,裤子却一直湿到了大腿,应该是骑自行车时被路面上的积水溅湿了。

  等都换下湿衣服,傅泽明仍然让祝夏先去洗澡。

  祝夏“哦”了声走出卧室,片刻后往门内探头,说:“傅泽明,你拍完电影来我家玩。”

  傅泽明长长的睫毛垂下,又抬起,他黑色的瞳仁倒映着灯光,答道:“好。”

  第十六章

  有了第一次的顺利经验,只要他们不拍戏,又刚好在下雨,祝夏就和傅泽明穿着雨衣骑上自行车,继续循着“小狗”和“吕恩”的足迹在城市游荡,他们坐了亚洲第二长的皇冠大扶梯,也一起去山城步道,还夜里爬上南山一棵树的观景台,俯瞰雨中的重庆。

  祝夏觉得他真是挺喜欢傅泽明。

  他最喜欢的人是舅舅,傅泽明现在应该可以排在前五,大概因为傅泽明非常好看,性格也稳重,而且会说法语、演戏比他厉害、给他盖被子、个子比他高、蹬自行车比他快、两人对电影的喜好相似、还会用套房里的简易厨房做夜宵……

  比他以前认识的所有朋友都厉害。

  至于傅泽明喜不喜欢他,祝夏根本不担心,他长到现在从没觉得交朋友难过,起码比交女朋友容易得多,如果傅泽明不想和他做朋友,肯定就不会分夜宵给他。

  等到云消雨霁,日头又毒辣到可以杀人,就轮到傅泽明出外景,方戎今天要拍“吕恩”去买凶器的戏。祝夏现在和傅泽明玩得正好,虽然没有他的镜头,但为了兄弟义气他也不能让傅泽明去太阳下暴晒,自己反而在酒店里吹冷气,便积极向方戎要求跟外景学习。

  今天也在下浩老街取景,到老街时正是下午最热的点儿,道路被日光照成明晃晃的白,蝉鸣一声接着一声,静中生闹,反而愈静,方戎要的就是这种憋闷到令人窒息的环境。

  为了省钱,上次拍“小狗”家的老屋这次接着用,只不过“小狗”的房间在二楼,这场戏在一楼拍,一楼已经被布置成杂货铺,一位爷爷辈的老演员会坐在铺子里,摇着蒲葵扇演杂货铺老板。

  来的路上徐子良就一直在跟傅泽明讨论角色,化妆时方戎又在旁边讲戏,因为傅泽明之前的表现,明显跟角色`情感交融有困难,而这场“吕恩”必须表现得怕,还要有种隐隐将出的疯狂。

  方戎讲戏时,祝夏和元元找了两张报纸,铺在旁边的大树下坐好,祝夏吃着棒冰看剧本,元元吃着棒冰聊微信。

  祝夏越看越觉得“小狗”惨,剧情发展到这里,“成玉珍”被撞破外遇,她的偷情对象是带“小狗”入行的大混混,剧本开头两拨人在罗汉寺碰面,“成玉珍”和“大混混”就开始勾勾搭搭,而他们偷情时,一直是“小狗”在放风。

  奸情撞破后,大混混自己跑了,“小狗”没跑掉,这里“吕培民”还不知道“小狗”是自己的私生子,让保镖把“小狗”暴打一顿扔出别墅。

  相敬如宾装不下去,“成玉珍”下定决心要和“吕培民”离婚,而“吕培民”买地的事因为黑社会找麻烦极其不顺,没空和“成玉珍”纠缠,摔门离家去公司住。

  一夕之间,吕家人温情和睦的表象彻底被撕破,“吕恩”看不到矛盾根源,在极度的压抑中,他去买了一把刀,这里剧本没写明他买刀是为什么。

  翻完这部分剧情,祝夏唏嘘道:“我的角色是真的惨,帮兄弟望风结果兄弟跑了,还被亲爹找人打吐血,伤没养好,兄弟又背后捅刀子,跟老大推荐让我去杀吕培民,少年犯是会从轻判,但从轻判杀人也得坐牢啊。”

  元元双手在屏幕上按地飞快,随口回他:“嗯嗯嗯,惨惨惨,你前天晚上跟我老板在哪儿逛?”她一直管傅泽明叫老板。

  “南山观景台。”

  “你们晚上吃的什么?”

  “鸡丝豆腐脑和红糖凉糕。”祝夏答完觉得不对劲,他看元元边问边聊微信,凑过去要看屏幕,说:“你问这些干嘛?”

  元元看他偏头过来,立刻按了锁屏键,瞪着他“啧”了声:“怎么随便看人屏幕?”她手快,祝夏只瞅到屏幕上有“太甜了”、“糖”这几个字,

  祝夏自己经常和朋友换手机玩,看元元很介意看屏幕,就向后退了一点,狐疑地说:“不看就不看,你不是在跟经纪人打小报告吧?听说男明星也要控制饮食,你们平时不给他吃饱?”

  元元对祝夏的脑洞哭笑不得,含混地回答:“瞎猜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祝夏觉得可疑,但方戎那边已经讲完戏准备开拍,便搁下这件事先看拍戏。

  八月的阳光泼洒而下,人的影子投在地下笔直清晰,傅泽明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远远从石梯上走下来,他的皮肤很白,在监视器里看,整个人都在泛光。

  街上只有一家铺子开着门,上了年纪的老演员穿着汗衫短裤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看一台黑白电视。

  傅泽明走到门口,停住脚步,镜头拍他额上与发稍闪闪发亮的汗珠,拍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拍他退缩的眼神。

  老演员向门外招呼了一句:“买啥子,进来嘛。”

  “买刀,我妈让我买。”傅泽明走进了店铺。

  老演员还是盯着电视机,操着一口自自然然的重庆方言问:“啥子刀?削水果的还是切菜的?都在后头挂起的,自己看嘛。”

  方戎在监视器前坐直了身子。

  傅泽明没看老演员,他低头绕过一排货架,靠墙的玻璃柜旁有个铁架子,上面挂满刀具。这里给了一个傅泽明站在刀具架的背影镜头,这一镜相当漂亮,阴暗逼仄的小店里,他穿着白衬衫的背影与周围格格不入,鲜明至极。

  切下一镜,画面转到门口,老演员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仍在专心看电视,桌上忽然被人放下一把水果刀,这个放的动作方戎要求异常严格,反复重来了八次,最后傅泽明将刀轻轻放下,手随之握成拳压在刀上,这一镜妥了。

  方戎让大家休息十五分钟,放傅泽明去喝了口水,又拉住他讲最后一个镜头,最后是“吕恩”的表情特写,怕的情绪已经结束,剩下的是奔赴毁灭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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