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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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白天也总是会想,当时她转身往外跑,是要到外面寻谁呢,莫非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在哪里?是在某处等着她吗?心上人后来怎么样?现在还在痛苦着吗?还有,他知道那姑娘是我杀死的吗?”

  “喂……”

  “你看,我杀魔杀得多,然而心中并不轻松。只有在斩除妖魔时,我才感到自己又补偿了这个世界一些。”

  “宗主,”叶时熙说,“还是多亏了你极力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有了更多了解。”

  这话其实是在抱怨。

  因为这种“正直的人”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之说深信不疑。

  林一儒却是当作了夸奖:“应该的。”

  “……”叶时熙又继续试探,“其实……也许……妖魔……并不全都该杀?”

  “休要心存幻想。”林一儒道,“魔为吸纳天地浊气而生,与这时间清气格格不入,最终必开杀戒。”

  “……”叶时熙想:他们并不是魔,他们都是人啊。

  从林一儒住处离开之后,叶时熙有些沉痛地叹了口气,张口对林安行说道:“你说得对。”

  “嗯?”

  “我们没法将林一儒拉进来的。”

  “……是。”

  “的确讲不出口。”

  难道对林一儒说:你不仅杀死了一个姑娘,你还又杀害了六百个人,你才是杀人魔?

  还是:那六百个所谓的魔,之所以会成魔,是因为他们在为你自己的长生不老而试药?并且,所有的魔都是如此?你为了救一万人而追求永生,结果却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而你救下的一万人,本来就该是好好的?

  叶时熙又感觉,说了之后,他就会变相杀人了——林一儒在听到真相后恐怕是活不了几天的。

  既然活不几天,对计划也没用。

  他们并不需要崩溃了的失去理性的人。

  那么,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事件,让林一儒继续活在“救一万人”的梦里边吧。

  第58章 终天之恨(五)

  正如叶时熙、林九叙和林安行所想的一般,整整一个月, 林家没有任何修士化为妖魔。

  而且, 在下个周期中,同样没有修士入魔。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过去林家时不时便会迸发出哭号, 这次却整整四个月海波不惊,每个修士都有一种平静中的喜悦。

  其中最欣喜于林家的状况的, 非林一儒莫属。

  林一儒每天下午都在林家院子里整整绕上一圈,看藏经阁中探讨“天道”的修士,看练武场中追求“进境”的弟子, 看湖庭中谈天说地的女眷, 看灶房中烧柴添水的杂工, 感觉名为“希望”的东西正从这林家院子破土而出。

  他会扶着栏杆, 轻轻闭上眼睛。

  几十年来, 他都没有过这种开朗的样子。

  他预感到, 波涛汹涌的年月快要终结了,狂潮正在退去,露出柔软细沙, 无边屠戮即将被眼前的海晏河清取代。而他,作为林家家主,正站在夜与晨交替时的水边,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转换的见证者,没有什么比立足于分界线更令人感动的了。

  此前,他们的努力看起来漫无涯际, 虽然有宏伟的意图,却总显得徒劳无益,犹如钻冰求火。此刻,一切挫折仿佛都包含着善意,绝望的怒吼变成了声声呐喊。

  这世界中的人,又可以重新获得尊严了。

  另外,他……大概可以完成他的使命了。

  林一儒很清楚,仙和魔这两样东西,也并不是每世都有,而只有当世间被浊气污染时,魔心才能趁机潜入人的身体,而有大才之人则会被神选中,利用清气成仙并且杀死魔物。

  几十年前,妖魔开始横行,天下混乱,仙人随之现世。

  他因为想赎罪的执念而成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拯救世人。

  如今,林家是率先回归平静的。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罪业,已被洗刷了呢?

  从今往后,他是清清白白的了。

  他比江名世等从未造过杀业的人的人还要更受神的偏爱。

  女神原谅了他。

  每天晚上,林一儒会为他自己斟上几杯。他一边喝,一边轻轻阖上酒醉微醺的眼。

  在这期间,叶时熙又跟着林安行见了林一儒一次。

  他能从林一儒的脸上看见勃发的喜悦,那种神采令林一儒黝黑的脸都仿佛发着光,让叶时熙无端想起被称为“黑色金子”的石油,并从心底认为那是值得人珍惜的东西。

  “也许……要结束了。”林一儒为自己倒了一杯好酒,“也许要结束了。”

  叶时熙问:“嗯?”

  “你应该也知道,魔……终究会消失!”

  “嗯。”

  “世间不是总有妖魔,只有当浊气多到无法净化时,才有妖魔诞生,而它们终究会带着浊气一同回归于尘土的。”

  “呃……”叶时熙也不知说啥。

  “林家妖魔明显少了……是因为林家修士突然不易被浊气侵染了吗?我认为并不是这样,而一定是因为世间浊气正在慢慢地便稀薄。”在此前的几十年中,不论如何教导修士修身养性,依然总是有人入魔——浊气无孔不入,总能挖出人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因此,林一儒他认为,林家突然间的平静,并非是由于弟子变强了,而只是由于浊气变弱了,而当它弱于一个临界点之后,就没有那么容易蛊惑人心了。

  叶时熙:“……”

  “看来,浊气的消散是从林家开始的。这方土地清气更浓,驱赶开了浊气。”

  “……”叶时熙觉得,上次见林一儒,对方还是愁眉不展寝室难堪,而此时再见,林一儒的笑容,简直比丰收年的麦穗还耀眼。

  那边林一儒又说道:“长久以来……我始终不安于‘家主’这个身份。我双手曾沾满血污,我夜晚总扪心自问,我真的有资格率领众修士吗?”

  “……”

  “到了今天,我终于可以放下一颗心。这个林家,与巅峰相比丝毫不逊色。”

  在典籍中,魔一共出现过五次。在猎魔的传说当中,林家通常只是配角,众位家主的形象也模糊不清。

  讲到这里,林一儒将视线投入到了半空。窗外,辽阔天空中夕阳的光辉将他的眼睛点上一点光,林一儒半仰着头,双眼仿佛正带着期盼用力窥视未来。他的眸子熠熠生辉,而叶时熙却是感觉腹中浊酒如火焰一般燃烧了起来,那股辛辣钻入血管,仿佛能将他躯壳当中所有的水分全部抽干、一滴不剩。

  他忍不住开始思考:真的……能瞒住一辈子?

  当除他与林安行外的十位仙人通通为他们所杀,林一儒还能如今晚一般对仙魔之说深信不疑吗?

  叶时熙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于究竟如何行动,他们还是没计划好。

  十位仙人分散四方,到底如何一网打尽?

  虽然宗主们周围总有人,但若林安行、林九叙、叶时熙、江景泽、江景泰、莫甲三六人围剿,杀死几个倒也不是难事。

  然而……倘若一个个杀,剩下的人必然会有戒心,终日提防外人,那时想要再杀就难办了。

  目前就连林安行也不大清楚,另外十名仙人,到底对药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也不大敢保证,若江名世死了,其他人却没死,那些人是否能继续“永生”计划。

  因此,几个人都不敢冒险,数月以来一筹莫展。

  那边,林一儒又说道:“我并未被神明抛弃。我之所以永生不死,不是为了日日夜夜饱受折磨,而是真的……有除尽妖魔的那天。林家是清气最盛处,没有被我的罪所污染。”说话之间,林一儒的眉宇之间有一种凛然的气概,好似一个年轻人般,目光锐利,英姿飒爽。

  他是真的觉得,林家是清气最盛处,说明,他之前的罪孽,已经被神明宽恕了。

  这是在告诉他,他是比别人更清白的了。

  第59章 终天之恨(六)

  因为林家很久不曾有人入魔,林一儒将这一好消息分享给了江名世, 并且向江名世讲出了自己的猜测, 他说:“世间浊气孕育妖魔,魔气侵蚀意志不坚之人, 将其化为妖魔为祸人间。而仙门则不断除魔, 保护这个世界不被妖魔毁灭,拼死维护着人类的尊严。此刻, 浊气终于要被消耗殆尽,天空终于要再一次放晴了。多亏仙门,在妖魔横行时保护天下百姓, 并将浊气随着妖魔一同净化, 减少浊气……磨了好几十年, 才等来了曙光。”林一儒的面色黧黑, 在微笑时, 一口白牙十分明显, 亮得刺眼。

  然而,出于林一儒的意料,江名世似乎不如他兴奋。

  江名世的眉头紧锁, 眼神阴恻恻的,活像一条毒蛇,想要紧紧缠住猎物,令其窒息、痛苦,并扭动着死去。

  林一儒心中凭白生出了不安:“江兄?”

  江名世转头看向林一儒。他的笑容假得如同人偶一般,年轻白净的脸上只有嘴角被扯了扯, 但笑意却根本无法到达阴冷的瞳孔。

  看着这幅不协调的表情,林一儒突然便想起了“蜮”。传说中蜮常常在暗地里含沙喷射人影,即使只有影子被射中,人也要生病。

  因为憋闷,林一儒并未再与江名世细谈。他总觉得,再谈下去,就会有什么不详的东西出来。

  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

  此后,林一儒还是等待本次跨越几十年的“仙魔之战”的终焉。

  然而,自从欣喜地与江名世讲述了期待之后,林一儒的心中便总是有一些不安、焦躁。

  他也不大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只能归结为是本能般的预感。

  林一儒一向是一个预感十分灵验的人。此时天热,他的不安当中便带上了些焦躁的意味。

  他自言自语道:“可能……最后一战……会比较困难吧……魔王总会出现……”

  为了缓解这种不安、焦躁,林一儒只好时常将“名单”拿出来翻阅。

  那份“名单”,是他自从七十年前误杀了人、并决心要赎罪开始,便一直在持续记录着的东西。

  他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被他狡猾多诈的父亲毁了一辈子。于是,母亲将人生全部的意义,都寄托在了“教育出一个正直的儿子”这件事上。林一儒从小,从他母亲那里听到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正如规矩、直如尺衡。”而他,也一直真的是“正如规矩,直如尺衡。”有次,林家的后厨不见了几块狮蛮栗糕,厨娘怀疑是林一儒等几个孩子偷吃的,当时林一儒面部涨成了通红,在众人的面前他“锵”地一声拔出了自己不太长的佩剑,说:“那么我便剖开肚子,让诸位找找有没有狮蛮栗糕,若是没有,还我清白!”当时厨娘被他吓得面如土色,急急忙忙道歉认错,拦住了他。

  然而,一切都在那一天的那座破庙被改变了。

  他做了他父母都没做过的事——杀了个正值青春的无辜的人。

  从那天起,他的存在,便只是为了赎罪了。

  他装订了一本书册,从第一行开始,详细地记录自己每一次救人的经过,包括时间、地点、当时情况如何、他做了什么事、救下了什么人……他想,当记到第一万行时,他便能解脱一些了。

  那本书册越来越厚。他经常拆开了,加上一些纸张,再重新装订成册子。后来实在加不动了,他才又写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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