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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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擎风丝毫不嫌金麟儿,更不在意旁人目光。他一人背着两把剑,面冷剑寒,满身风尘,像个亡命天涯的杀手。

  街市上虽是人山人海,却少有人敢靠近他。但他仍像只老母鸡似的,伸手护着金麟儿,念叨着:“好生看路,吃东西时不许说话。”

  “我们过去看西域杂耍吧!”

  金麟儿兴奋得无以复加,吃完糖葫芦,把竹签随手一扔,拉着孙擎风往人堆里挤。

  孙擎风不喜人群,烦闷至极,单手抱起金麟儿,强行把他带离集市。

  金麟儿很是遗憾,但不想违背孙擎风的意愿,依依不舍回望闹市。他转头看见孙擎风眉头紧蹙,瞬间收起玩心,问:“大哥,你累了吗?”

  正值冬月,金麟儿翻年便满十六。

  他头戴顶乌黑皮帽,身穿灰棉袄,脸上蒙着土灰,唯有一对眼睛黑白分明,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他笑着与孙擎风说话时,会露出一排雪白细牙,俨然已长成眉清目秀的青春少年。

  然而,时光在孙擎风的身上已被冻住。

  他仍旧英俊挺拔,模样依稀如昨。虽因金麟儿不饮人血,他的身体受着些煎熬,但眼中的阴郁早已消散,面貌愈发精神,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光阴流逝,金麟儿的天真稚气渐渐脱去,孙擎风的少年意气又倒流回来,两人若再以父子相称,实在不太合适。而且,他们在云柳镇上身份败露,谨慎起见,须得稍作改变,于是改以兄弟相称。

  孙擎风听习惯了“孙前辈”,忽然听见一声“大哥”,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僵着脖子摇摇头,道:“人多口杂,易生是非,以后少往人堆里凑。”

  金麟儿跟着孙擎风,行至一家客栈。

  孙擎风站在柜台前,摸出一吊铜钱拍在案上:“一间上房。”

  伙计扫了他们一眼,见两人蓬头垢,便冷下脸来:“今日客满。”

  正在此时,另有一行人下马进店。来人俱是少年,各个衣着光鲜,背负长剑,像是大门派的弟子。

  伙计将布巾一掸,满脸笑容地迎上去:“几位客官里边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走在最前的圆脸少年取出一块碎银,中气十足道:“五间上房,两桌好菜,烦请速速备齐,再弄些上好的草料喂马。”

  “好咧!您几位楼上请!”伙计接了银锭,笑得露出满口白牙,躬身扬手迎众人上楼。

  金麟儿很是疑惑,拦住那伙计:“这位大哥,开门做生意,讲的是诚信二字,店里明明还有空房,为何方才又说没有?”

  那伙计随口道:“方才是有空房,可现在没了。两个臭乞丐,莫要胡搅蛮缠。”

  金麟儿:“我不是胡搅蛮缠,只是同你讲道理。你骗了我们,难道是我有什么失礼之处?”

  金麟儿态度温和、有礼有节,那伙计不知该如何圆谎,怒道:“有也不给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要上房,付得起钱么?”

  金麟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看看刚来的那一行少年人,自觉相形见绌,明白那伙计的顾虑,亦不想同这等市井百姓争论,只想息事宁人,便道:“算了,大哥,咱们走吧。”

  孙擎风的手本已按在剑上,听金麟儿叫了声大哥,又将手松开,牵着他转身步出客栈。

  “二位留步。”

  金麟儿刚刚走出客栈大门,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极好听的声音,像是雪夜铜炉里半明半灭的炭火,温暖而不灼人。

  他转身回看,当先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继而看见一位乌衣少年朝自己缓步走来。

  孙擎风将金麟儿护在身后:“阁下有何指教?”

  那乌衣少年气质清俊谦和,见孙擎风一脸警惕,便自觉地停下脚步,拱手道:“指教不敢当,在下华山派周行云,二位有礼。凡事都讲先来后到,两位先我们一步进店,反被我们占了房间,在下过意不去,已让师弟们腾出一间房给你们。”

  周行云说罢,伸手递出门牌。

  “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小哥哥。”金麟儿从孙擎风背后探出脑袋,伸手去接门牌。

  “不得无礼。”孙擎风听到两个“哥”字,耳朵一抖、眉头一皱,语气瞬间冷了下来,把金麟儿的脑袋按了回去。

  但他转念又想到,这周行云气度不凡,定是华山派的重要弟子,金麟儿要拜入华山,须同他处好关系,便努力摆出谦和态度,道:“多谢阁下美意,你们住下,不必麻烦。”

  金麟儿一贯听孙擎风的话,虽不知他所思所虑,但不多言,只道:“是我失礼了,小哥哥你们住吧,我跟我哥找个落脚的地方不难。”

  周行云将手收回,诚恳道:“两位俱非常人,一时落难,受俗人冷眼,切莫放在心上。”

  孙擎风目光如刀,看向周行云。

  周行云笑道:“这位大哥背着两把长剑,剑身虽为黑布所蒙,但剑柄露在外面。在下是爱剑之人,观其形制便知绝非凡品。我已将房间让出,断无收回的道理,纵使你们不住,房间亦将空出。我把门牌放在柜台上,二位自便。”

  周行云说罢,转身离开。

  金麟儿:“大哥,我们住不住?”

  孙擎风:“怎见谁都叫哥?”

  金麟儿:“啊?”

  孙擎风似乎气不太顺,反问:“啊?”

  金麟儿摸不着头脑,道:“那、那我总不能管他叫弟弟吧?我要拜入华山,不好失礼的。”

  孙擎风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失礼!他既已如此相让,我们不住则更加失礼。走了,别傻愣着。”

  金麟儿开心起来,牵着孙擎风走进店里,边走边说:“大哥,我觉得咱们来对了,华山派教徒有方,那位小哥……周行云真的很好。”

  孙擎风脾气坏,但气量不小,难得见到一个非常人物,心中自然欣赏,点头道:“修为倒不如何,但确实是个君子。你往后可以结交。”

  年关临近,长安府年味渐浓。

  孙擎风看金麟儿开心,且华山开门招徒的日期未至,许他在此地盘桓十日。

  这十日间,金麟儿日日拉着孙擎风出去看热闹,几乎要将长安城的十二条大街全都踏平。

  孙擎风不再让金麟儿坐在自己肩上,而是将他护在身前,按在怀里,用大髦紧紧裹住,名曰遮风避寒,实则是限制他的行动,免得又惹出什么麻烦。

  金麟儿看不到远处,便把心思放在街边小摊上,常常是嘴里吃着、手里拿着、怀中抱着,眼睛还到处看着。

  长安繁华,但孙擎风对所有事物都兴趣缺缺。

  穿过繁华的街市,敲得震天响的铜锣、被风抖落如瀑般的枝头雪、从杂耍艺人口中喷出的巨大火云、在雪地里冻得瑟缩的猴子、冒着白烟的阳春面,对他来说都如梦中烟云。

  他唯一看在眼中的,只有金麟儿圆溜溜的后脑勺。

  孙擎风有时候也会有玩心,悄悄伸出指头,对着金麟儿的后脑轻轻一弹。等到金麟儿回过头来,他又装模作样地望着远处。

  金麟儿起初很是惊恐,以为被鬼摸了脑袋,后来发现是孙擎风在作怪,心里顿生一种感慨:“我长大了,大哥不会变,那他同我相比较起来,就是每年都在变小。我不可拆穿他,往后要多担待些。”

  孙擎风并不知道,自己在“蠢东西”的心里,成了另一个“蠢东西”。

  又是一日清晨。

  雪在落,孩子们在街上放爆竹。

  “大哥起床,要出去玩了!”金麟儿猛地从床上跳起,马上跑出门着伙计烧热水。

  孙擎风身上没带银两,只带着一包金砖。初入住时,因有华山弟子在店内,他不敢露财,过了两天紧巴巴的日子。

  等到华山弟子们离开,两个人“落魄”的兄弟就摇身一变,成了大财主。

  伙计殷勤地送来热水,金麟儿客气地道谢、给赏钱,弄得那伙计很是难为情,不住地给他道歉。

  孙擎风总是半夜起床,宰鸡取血,白日里困倦不堪,此刻仍在蒙头大睡,俊脸惨白憔悴。

  金麟儿站在门边,远远地望着孙擎风,感觉很心疼。他不想看孙擎风这样的睡颜,故意在房间里跑动,在木楼板上踩出“笃笃笃”的声音,想把对方吵醒。

  无奈,等到金麟儿洗漱完,孙擎风仍在安眠。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用热水把布巾沾湿,悄悄走到床边,突然把布巾往孙擎风脸上一蒙,喊道:“太阳都晒屁股啦!”

  孙擎风突然起身,一手握住金麟儿的腰杆,一手放在湿布巾上,顺势回推,让金麟儿自己用湿布巾捂住自己的脸,问:“你才几斤几两,敢偷袭我?”

  “哎,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脸哈,哈哈哈!”金麟儿被孙擎风按进被窝里,与对方紧紧裹在一起,被捏到了腰上的痒痒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敢不敢偷袭我?”孙擎风把金麟儿摁住,专捏他腰上的软肉。

  金麟儿笑到飙泪:“大哥,你要笑死我吗?”

  “你若能笑死,早死了百八十回了。”孙擎风放开金麟儿,慵懒地躺着,“再睡会儿。”

  金麟儿低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孙擎风:“我两百多岁的人了,不比你小孩子家精力旺盛。儿时,我最期盼的,就是有朝一日,白海再无战事,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金麟儿:“我娘说,觉是永远睡不完的,人一辈子能醒着的时候太少了,要少睡觉多玩耍。”

  孙擎风实在疑惑:“你他娘……你娘到底说过多少话?别总打着她的旗号蒙我。”

  金麟儿消停下来,趴在孙擎风胸前,道:“我也不想起床,可是,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若我们真的只能活十年,我希望,这十年里的每个时辰、每一刻、每个须臾刹那,都和你一起度过。”

  第19章 夜市

  金麟儿说得泪眼婆娑,抬头才发现孙擎风双眼半开半闭,像是快要睡着,不知听没听到自己方才所说的话。

  他心里觉得委屈,非要把孙擎风叫醒才罢休,蠕动着往上爬了一些,贴在他耳边念经:“大哥,我好饿,我想吃冷淘面、牛肉泡馍、腊汁肉夹馍、岐山臊子面……”

  孙擎风:“闭嘴。”

  金麟儿:“香椒叶锅盔、水晶饼、麻食胡辣汤,还有浆水鱼鱼。”

  孙擎风捂住金麟儿的嘴,问:“浆水鱼鱼?”

  金麟儿的口水流了出来,吓得孙擎风赶紧松手。他不好意思地吞了吞口水,道:“前日,我们在客栈对面那个小摊上吃过的啊。白矾揉的豆粉做成的面条,还有芹菜汁。”

  孙擎风听见“芹菜”,面色忽变,片刻会恢复如初,咳了一声:“白矾吃多了不好,以后不许再吃。等到午时,我带你去吃牛肉泡馍。”

  金麟儿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抱着孙擎风,安静了片刻。可他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行,忍痛放弃快到嘴的牛肉泡馍,道:“大哥,今日是腊八节。”

  孙擎风:“腊八?”

  金麟儿:“你们那个末那城,不都是信佛的么?既是佛成道日,自然要在午前喝腊八粥。赤豆打鬼,祛疫迎祥,你一定要吃。”

  孙擎风已经被吵得睡意全无,干脆爬起来,跑到后厨借地方煮粥。

  这家客栈很大,后厨算得上宽敞,但其中陈设颇多,东西都有些年头。几个大灶台紧紧挨着,墙上只有两三扇小窗户,室内红光一片,热气如浪,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火炉子。

  伙计前来催菜,见出手阔绰的孙擎风亲自煮粥,有些惊讶,忙跑去替他打下手:“这等小事,您吩咐一声就是。”

  “我那弟弟娇贵得很,吃的不干净,会闹肚子。”孙擎风热得满头大汗,仰头迎向从窗口流入的冷风,视线穿过小窗,看见金麟儿独自在后院里玩耍,语气无奈中带着些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宠溺,“有什么办法?”

  园内积雪满地,地上留着十多圈金麟儿的脚印。

  金麟儿明明不爱练功,却总有用不完的精力,莫名其妙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独自堆了两个雪人。

  那雪人形状古怪,看不出鼻子眼睛,只看得见一大一小,小的紧紧靠在大的怀里。

  金麟儿又挖了两团泥巴,放在两个雪人头顶,边吸鼻子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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