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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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在校女生也认出了站在不远处的人,她看了看艾德里安的脸色,试图把自己从这个尴尬的画面中摘出去:“亚特学长,那我就先……先回去看店了。”

  “慢着。”艾德里安缓缓道,“难得在这里碰到钟晏议员,我送他个礼物好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满脸都写着:什么你疯了吗?

  钟晏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们有兔子标本吗?越大越好。”

  女孩闻言满脸都是尴尬。钟晏还没有当上列席议员的时候就一直致力于推动星际巨兔禁猎法,艾德里安偏偏要送给他死兔子,还越大越好……她以为艾德里安不过是听说了那个法案,特意隐射给钟晏添堵,但她不知道——只有艾德里安清楚,钟晏到底对星际巨兔这种生物有多么痴迷。

  只有两个人知道的,那些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现在成了最利的刃,伤口并不鲜血淋漓,但足够疼。

  钟晏垂眸道:“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走。他听见自己身后,艾德里安用比平时温柔得多的声音给那个女孩道歉,并且说:“不要那么见外,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叫我艾德里安吧。”

  典礼就要开始,他要迟到了。钟晏漠然想着,他是如今站在人类权力巅峰的十二人之一,被安排在最显眼的嘉宾席正中,不能迟到。

  他加快脚步离开了标本店。

  第四章 婚讯

  “你刚跟……那个谁,打了一架?”

  “没有。”艾德里安在费恩旁边落座,皱眉道,“你怎么老觉得我要打他?”

  校长还在致辞中,费恩用纪念册挡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口型被摄像头拍到,“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啊!校长刚开始讲话,那谁红着眼睛推门进来了,看着一副哭过的样子,隔了没两分钟你就进来了……你们刚才在外面怎么了?”

  艾德里安嗤笑了一声:“什么红着眼睛?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费恩翻了个白眼,道:“全场都看见了!不信你自己回去翻录播,他进来的时候好几个摄像头围过去了,要什么角度有什么角度。我跟你说,就现在虚拟社区已经掐疯了,没人讨论校长说了什么,都在猜你们两刚才干什么去了——你真没打他?那他哭什么?”

  艾德里安蹙眉,下意识地想反驳说,不是的,打他他才不会哭呢,钟晏绝不是一个会因为生理疼痛而流眼泪的人。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没有,碰到了,说了两句话而已。”

  他回想了一下,还真就只有两句话,他说了两句,钟晏说了一句。甚至他的两句话都不是直接对着钟晏说的。

  他的副手明显没有相信,哼道:“得了吧,两句话你就把一个列席议员说哭了?”

  艾德里安冷冷地盯着费恩,后者被那双毫无温度的银色眸子吓了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不停地在提钟晏。

  “他是哭是笑关我屁事?你是不是忘了七年前的今天,就是这个时间,就在这里,他怎么对我的?费恩,那时候你就像今天这样坐在我的旁边!钟晏这个人,根本,”艾德里安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心!”

  费恩呐呐点头,坐在他们旁边一圈的都是艾德里安的嫡系,纳维军区的现任军官。大家原本还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听着,见指挥官动怒了,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忽然之间都对校长的演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耳边终于清净了,艾德里安却不能克制地自己琢磨起来……钟晏哭过了?他哭什么?

  他知道钟晏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可以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很久,但钟晏很少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至少在学校的那三年里,他从未见过钟晏大哭、大笑或大怒。这个黑发黑眸的年轻人似乎永远冷静,永远矜持,永远得体,很难相信这竟是孤儿院培养出来的教养。

  艾德里安下意识地看向社会学院的嘉宾席。

  坐在正首位的,是亚特家族的老族长,艾德里安的外祖父斯达本·亚特。亚特一族是一个传统的亲人工智能家族,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人工智能的发展史上,亚特一族绝对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直到九十多年前,第一代人工智能“茧”正式退役,新一代的、更加强大的“蝶”取而代之,人工智能开始全面掌控对于人类社会,这个一直坚定地拥护人工智能的家族的名望也达到了顶峰。

  在很多人的眼里,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家族气数已尽了。现任族长斯达本年轻时只接到了一次来自“蝶”的生子建议,那一次,他和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艾德里安的母亲。在遵从“蝶”的指示结婚生子后,艾德里安那个入赘的父亲不知所踪,母亲郁郁寡欢,早早地走了,嫡系只留下了艾德里安这么一根独苗。偏偏这根独苗还长歪了,抛弃了厚实的家族背景和过硬的学校履历,硬是自毁前程跑去了联邦最穷的星区。

  当然,那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世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短短七年时间,舆论风暴席卷了虚拟社区,而那个落后偏远的纳维星区,已然成了连首都星都要忌惮的存在。

  如此一来,与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关系不和的亚特家族显得更加尴尬。族长斯达本是前任的十二列席议员之首。三年前,他从最高议院离职,十二列席议员空出了一席,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考评,当时年仅二十六岁的钟晏最终得到了“蝶”的青睐,坐上了那个位置。

  民间盛传,是亚特族长大力向“蝶”引荐钟晏,影响了“蝶”的最终判断。这个年轻的议员之所以能够以惊人的速度上位,是亚特这个大家族多方疏通,一手扶持的结果,他们似乎决定以此来对抗远在联邦另一边的、随时可能与他们爆发冲突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几乎有十年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外祖父了。因为立场不同,他进入最高学府后,原本首都星的社交圈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家族也对他失望透顶。他的祖父明显的老了,现在正在和坐在他右手边的钟晏说话,态度看上去很是温和——他对自己的外孙可没有这么温和过——钟晏也顺服恭敬地侧首听着,斯达本也是黑发,这么猛地一瞧,与钟晏倒是活像一对其乐融融的亲祖孙。

  艾德里安冷笑。这种引狼入室的事,真亏他外祖父能做得出来,和钟晏这种白眼狼同乘一条船,也不怕半路翻了。而钟晏,明明听自己抨击了整整三年这个老顽固,转头就可以与对方精诚合作,确实是当政客的好材料了。

  那一边,两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就不再多说,钟晏一身黑色正装,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很是投入地在聆听校长的演讲,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真是惺惺作态。艾德里安想。

  可是有的人偏偏就是连惺惺作态也这么好看。时间之神似乎格外眷顾于这个年轻男人,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年纪,但他依然有白瓷一般毫无瑕疵的面庞,眉眼清冷又秀丽,他坐在这里,仿佛依旧是那个刚刚二十岁,正等待着上台听取“蝶”的职业忠告的毕业生。

  那时候的钟晏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坐在这个礼堂里的?他是一个会做长远规划、深思熟虑之后才会迈步的人,艾德里安太了解他了,所以深知那最后一天的背叛绝非一时被权欲冲昏头脑,而是一个早有预谋的计划。这个预谋有多早,艾德里安猜不到。

  七年前,他亲昵地勾着钟晏的脖子一起走进这个礼堂的时候,钟晏肯定就已经预知了数小时后的决裂,但那时他的神色就像此刻一样滴水不漏。再往前呢?他将立体虚拟星图铺满整个宿舍,向钟晏慷慨描绘自己的理想的时候呢?钟晏是否那时候就心知肚明两人终将分道扬镳?再往前,他们在凌晨缩在一个被窝里聊童年趣事的时候呢?钟晏是否已经在盘算着多打听一些亚特家族的情报,好给自己的前程添砖加瓦?再往前,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呢?

  可笑他付出了远远多过了朋友的感情,直到被对方当众打脸,才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从头到尾,半点真心都没有给过他。

  刚才红了眼眶,八成是因为兔子标本吧。艾德里安心中冷笑,鬼知道钟晏到底为什么这么痴迷于那些毛茸茸的动物,还尤其钟情星际巨兔。在他看来,这种太空陆地两栖兔子体型巨大,又蠢又懒,根本没有优点。

  艾德里安走神了。毕业典礼冗长又无趣,如今反人工智能派与拥护派分庭抗礼,年轻一代中更是大多都倾向于变革,即便是这个古老的学府也不例外。有超过半数的毕业生都拒绝了“蝶”给出的职业建议,选择缴纳罚金,这种情况在这两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数个小时的仪式,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学生。按照传统,毕业典礼的上台顺序是积分榜倒序进行,由学生会长压轴。

  后方的学生区域传来一阵骚动,许多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动静越来越大,引得不少坐在前面的嘉宾都频频回头,观望学生们中间出了什么事。

  “怎么,”艾德里安不耐烦道,“这一届的学生会长又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费恩朝后面一个刚才拒绝了“蝶”,并且表示要前往纳维星区求职的学生招了招手,那个学生左右看看,会场已然开始乱了,每个人都忙着交头接耳,不会有人在意他不守规矩,于是朝嘉宾席跑了过来。

  不等费恩开口问,那学生就面色古怪地说:“西斯特副官,是这样,刚才社会学院那边有个女生觉得太无聊了,开了屏蔽仪偷偷刷虚拟社区,正好不是到了“蝶”每周公布最优婚配建议的时候吗,你知道每周好多人蹲点刷这个……”

  费恩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啰嗦,打断道:“说重点!”

  “钟晏议员的名字在这周的名单上。”

  这句话落在耳里,艾德里安感到了心脏重重的一次撞击,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被蜂蛰了一下,又好像一脚踩空。

  费恩:“……”作为少数知道七年前更深内幕的人之一,他忧心忡忡地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朋友。

  “看着我干什么!”艾德里安厉声道,费恩眼里的深意让他异常恼火,简直维持不住自己的风度,“哪个傻逼倒了八辈子霉要跟钟晏结婚关我什么事?”

  那学生怔怔地看着艾德里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第五章 暗号

  “是您。”那个学生说。

  艾德里安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什么是我?”

  “那个……”学生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胆量复述刚才艾德里安说的话,省略了前面的定语道,“跟钟晏议员互为最优婚配对象的人是……是您。”

  艾德里安:“……”

  费恩瞪大了眼睛,已经顾不上尊不尊重校方了,直接打开了自己的终端虚拟屏,开始查刚出炉的婚配建议表。

  会场里有半数的人在和他做同样的事。

  费恩仔仔细细地把“艾德里安·亚特”这个名字底下的联邦公民身份识别码确认了一遍,无语道:“我真服了,你们两个是不是和毕业典礼犯冲?前后毁了两个毕业典礼,校长可能要禁止你们再回学校了。”

  艾德里安没有理他,抬眼往社会学院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钟晏也在看他。

  隔着半个嘈杂的礼堂,他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两秒,彼此都没能看出对方的心思,然后,钟晏启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如果有唇语专家在场,就可以解读出,他的口型是“上面”。事实上,确实没过几分钟,这两个字就被看直播的观众破译了,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上面?什么上面?

  很多年以后,有一个说法得到了虚拟社区上大部分人的认同,认为是钟晏知道艾德里安学过唇语,所以用唇语向艾德里安示威,意思是自己要当上面的那一个。当然这是后话了。

  校方已经开始维持秩序,骚乱缓缓平息了。

  这一场毕业典礼是怎么结束的,艾德里安已经毫无印象了,事实上,典礼上的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还在消化着刚才那个震惊的消息,恨不得典礼马上结束,好让两位当事人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

  艾德里安没有让他们失望。校长宣布毕业典礼结束后,他甚至还没有走出礼堂,就第一时间用自己的个人终端登录婚配系统,选择了拒绝。

  “回纳维。”艾德里安面色平静地说。

  他没有发火,但军用飞船上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情糟糕透顶,大家纷纷识相地四散开来,忙自己的去了。

  联络官一脸视死如归地走了过来。他不是最高学府毕业的,刚才一直留在飞船里,并没有参加校内的活动。

  “指挥官……我们暂时不能回去。”

  “为什么?”

  分明是平静的语气,联络官却打了个寒战,他暗道倒霉,撞在这个枪口上,小心地解释道:“我还没有拿到名单……刚才标本店联系我,说出了点小问题,要耽搁几个小时。”

  “什么时候能拿到?”

  “最快也要午夜之后了——本地时间的午夜。”

  艾德里安看了看时间,那就是至少还要等三个小时。

  “标本”是一个反人工智能地下情报组织,近几年崛起,在各大重要机构均有不同程度的渗透,和纳维军区接触颇多,也有过几次合作,彼此印象都还算不错。

  这一次,艾德里安过来他们的最高学府分部,是为共享一份名单——最高学府的教职工队伍里,与他们同一阵营的名单。他们传递情报向来谨慎,只在线下单线传递,艾德里安倒是很想让联络官留下,自己先走,可惜联络官并非最高学府毕业,这一次是用随行人员的身份登陆的,如果单独留下,就太打眼了。

  “传令全队,推迟返程时间。”艾德里安烦躁地说,“我出去走走,别跟着我。”

  快要午夜了。

  钟晏有些僵硬地抬头看着星空。他还穿着那身根本挡不了风的西装,已经在天台上站了三个小时。

  这里是艺术学院西翼的塔楼天台一角,学校里少有的夜晚监控盲区之一,也是他和艾德里安的暗号本中的“上面”。

  他和艾德里安有一个暗号本。

  在学校第二年的时候,军事学院动不动就搞一个月的封闭训练,封闭训练期间不能出训练所,无关学生也不能进去探视,他们便偷偷在半夜无人时,跑到监控死角里见面。因为身边总是有人或是摄像头,不方便说地点,他们就创建了一个暗号本。

  “开始的时候,我在上面等你。”——这意思是午夜零点,在艺术学院西翼塔楼天台见面。

  “开始后两个半小时,下面见。”——凌晨两点半,机械学院地下仓库208号。

  “开始前一个小时我会去外面,记得准备实验室的对照组。”——晚上十一点,学校东边翻墙出去右拐的仿古小亭子里,记得去鲜榨果汁店买上果汁带着,要我最喜欢的那个口味。

  ……

  ……

  ……

  他们所有的暗号他全部都记得,记得很清楚,但可能……艾德里安不记得了吧。或者更大的可能是,艾德里安的记性没有那么差,他当然也记得“上面”是哪里,只是不再愿意赴约了而已。

  记得再清楚也没有用,有一些暗号永远失效了,比如“实验室”——那个果汁店已经不在了。

  钟晏徒劳地环抱手臂,试图给身体留住一点热量。今天艾德里安与他见了两面,已经清楚明白地表达了他的态度——艾德里安恨他,恨到不愿意再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恨到可以在外人面前,用两人之间的秘密做武器攻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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