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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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孤城对她从来很客气,见她进门,便向她点了点头。苏夜则充分表现了一个高手应有的和蔼可亲,不但点头还礼,还嫣然笑道:“城主来了。”

  这无疑是句废话,但叶孤城照旧给她面子,缓缓道:“我出关比预计中早,便提前过来。”

  世子笑道:“你们两位都是我的师父,说话时可否亲热一点。我听着你们的话,简直就像两个陌生人在寒暄,又礼貌又客气,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这座正厅大堂里,有世子亲信,也有叶孤城带来的下属。他们均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人在意主人的谈话内容,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估计也值得信任。

  苏夜目光掠过他们,人已在叶孤城对面坐下。她先看了世子一眼,才笑道:“难道城主和你说话时,很亲热吗?其实我今天还在想,白云城主一到,就没有人敢在南王府惹事了。”

  叶孤城也看了她一眼,终于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道:“我想说我的担子会减轻很多,能专心陪陪贵客。”

  从表面上看,她所说的仍是客气话,还有贬低自己之嫌,但她并没这个意思。叶孤城可能还不知情,世子却能听出其中涵义。

  叶孤城人在王府,就像一只镇宅辟邪的貔貅,足以镇住任何宵小之辈。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尤其是那些不请自到,然后带来惊喜的“贵客”。

  第六十二章

  谁是当世最出色的剑客?

  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之前,没有人可以回答这问题。江湖中用剑的少年, 都会自己偷偷想出一个答案。但他们也都知道, 空想出的答案没有意义。

  他们两人素不相识, 素未谋面,住处相距很远, 只因剑道争锋,隔空成为宿命般的敌人。

  有些人称之为“命运”,并深深陶醉于宿命感, 感觉两大剑道宗师一交战, 高大上之气就扑面而来。苏夜却一直觉得, 这叫“有病”。

  她当然从未公开表态,唯有南王世子知道她的看法。他小心地给师父点了个赞, 然后表示决战势在必行, 所以不要告诉大师父。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 会把地点定在紫禁之巅。那一天, 大内侍卫必定如临大敌,将大部分力量用于提防观战的江湖人, 导致宫中守卫空虚。

  苏夜依稀记得, 这两位本来敲定了紫金山, 只因西门吹雪妻子怀孕, 才推迟时间, 更改地点,不知怎么变成了蓄谋已久。不过天大地大,当事人最大。世子一口咬定是紫禁不是紫金, 那他们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叶孤城知道所有计划,也知道自己扮演什么角色。老实说,他的角色很不光彩,需要欺骗西门吹雪,欺骗所有观战者。西门吹雪把他当对手时,他却得使用金蝉脱壳之计,让别人易容成他的模样,以便赶去刺杀皇帝。

  但他仍慎重对待这次决战,并不因别有隐情而懈怠。近年来,他屡次闭关,磨炼剑术,白日静观潮起潮落,夜晚仰视月落星沉。

  因此,苏夜再见到他,只觉他身上有了些许变化。这变化并非很明显,却表示他的剑愈发完善,趋近完美,“天外飞仙”也更接近于天下无双的剑招。

  如果要她给出一个答案,那她认为叶孤城应该胜于西门吹雪。在那场牵动天下人心神的决战中,西门吹雪本人也有这种想法。

  但事情往往不肯按照预定路线发展,所以她的答案同样毫无意义。

  她对叶孤城持保留意见,虽有想法,却从未宣诸于口。有趣的是,叶孤城对她亦有相同态度。在他眼里,或者说在任何人眼里,苏夜都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从来没有朋友,只有敌人,而敌人也基本死干净了。他与南王世子相熟,但那只是师徒关系,而非朋友。他试着以看待朋友的眼光看待苏夜,又发觉她在奇怪之外,还很有趣。

  有些时候,他想和她谈更为深入的话题,怎奈交浅言深,谈话未必会很愉快。因此,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做。

  叶孤城第二天来找她,见她拿着一本账,正在审阅南王府的账目,不由产生一种荒谬感。

  南王府采购、花销、开支、收入,均由江重威负责,王府账房执行。但采购什么,在哪里进行开销,却大多由苏夜决定。她以“有助于谋反大业”为幌子,假公济私,购买大量对她有用的商品。

  她和南王父子目标性质相似,需求的东西也相似。迄今为止,他们只认为她尽职尽责,从未生出哪怕最微小的疑心。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她看着南王府府库时,用的是主人般的眼光。

  叶孤城更不可能知道她怎么想,见她活像个账房先生,只能在心里摇一下头,屈尊在她对面坐下。

  苏夜秘密较多,从不用人服侍,不太乐意有人在身边转来转去。叶孤城此来,也没带他的侍从手下,所以这个房间里,居然只有他们两人。

  他们谈任何事情,都不必担心被人听到。

  阳光还是那么刺眼,直射着院中的花,将它们烤出比平时更浓烈的香气。花香里好像也带着热气,令人闻到它时,心情更加烦躁。

  苏夜确认账目无误,而她要的东西也都买齐了之后,便把账本合上,笑道:“城主找我干啥?”

  叶孤城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讲。”

  也许练剑的人都特别爱穿白衣。叶孤城起码有一万件白衣,每天换着穿,至少苏夜从没见他穿过别的颜色,最多换换头上的发冠。可惜他气质太独特,容貌太出众,只要不是披头散发,就无人关心他戴了什么。

  值得他关心的事情并不多,所以苏夜立刻猜出了他要问什么。果然,叶孤城道:“你这次去关中,有没有见到西门吹雪?”

  苏夜笑道:“没有,我和西门庄主毫无交情,难道就为了看看他,贸然上门拜访?”

  她当然动过一见西门吹雪的心思,但仔细想想,如果她手里提串香蕉,就更像去动物园看猴子了。这对人家无疑很不尊重,因而不如等到时机成熟。

  叶孤城又问道:“那么,独孤一鹤如何?”

  苏夜的回答更为简洁,“不如我,如不如你嘛,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她认为独孤一鹤和武功和他们相差无几,所以究竟怎么样,只有亲眼一见才能做出判断。叶孤城自然明白这道理,并不觉得她敷衍。

  他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像你这种人,心甘情愿来做王府总管,也真是奇怪。”

  苏夜道:“像你这种人,心甘情愿配合王府的阴谋,岂不比我更奇怪?”

  叶孤城失笑,摇头道:“你明白我是为了什么,难道南王对你也有恩情?我实在想不出,你能从这件事中获得何种好处。”

  苏夜考虑到附近没人,决定亲自给他倒茶,听到这里,手中茶壶顿时一顿,“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叶孤城没有答话,但眼神出卖了他的想法。那眼神从内到外都写着两个字——废话。

  他不仅不笨,甚至还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除非苏夜出于兴趣爱好,天生爱帮别人处理府邸事务,否则必定有着其他目的。南王世子起初也这么想,后来发现她称职到无可挑剔的地步,才打消了心中疑虑。可叶孤城又不是南王世子,更为了解一个绝顶高手的心理。

  苏夜下意识向窗外瞥了一眼,只见外面花影重重,只闻鸟啼,不闻人声。她将茶杯斟满,忽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我信任城主为人,所以愿意把真相告诉你。”

  叶孤城想不到她这么痛快,微微一愣,旋即恢复平静,以她方才的语气道:“请讲。”

  苏夜笑起来时,连他都忍不住眼前一亮,恨不得跟着她一起笑。但这个时候,她的笑容里隐藏着更多复杂情绪。如果叶孤城见过柴郡猫,会发现这两者的笑容极为神似。

  苏夜道:“实不相瞒,我能得到在其他地方无法得到的东西。我想学习领悟一下,如何才能不惊动朝臣黎民,取皇帝而代之,成功登上皇位。”

  叶孤城终于愣住。

  无论给他多少次机会,他都猜不出苏夜竟是这个目的。他本能觉得她在开玩笑,可她实在没必要开这种玩笑。

  他将茶杯拿到手里,只听苏夜又道:“现在城主该明白了吧,对我而言,没有比南王府更合适的地方了。只要能学到谋朝篡位的精髓,替王爷与小王爷出出力,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知过了多久,叶孤城缓缓道:“你能练成这么高的刀法,当真出乎意料。”

  苏夜笑道:“哦?”

  “你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了。我一向认为,无论学习什么,都要心无杂念,矢志不渝。”

  苏夜道:“我明白,我有理由相信,你和西门庄主在武学一道上持有相同看法。你们认为,练武,或者说练剑,是一条孤独、寂寞、充满了艰难险阻,需要付出无数代价的路。剑法越高,就越高处不胜寒。唯有忍受无尽孤独,才能取得你们想要的成就。”

  叶孤城心情似乎不坏,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笑道:“我不是很熟悉你,但我感觉,你下一句就会表示不赞成。”

  苏夜微微一笑,柔声道:“城主既然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叶孤城道:“不,你继续说吧,我倒很想听听你对武学的看法。”

  苏夜道:“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什么都做不得准,城主听过就算,就算有冒犯之处,也不要生气,因为我并非针对你们……你。”

  叶孤城仍然用眼神表示这是句废话。苏夜又笑了笑,才道:“一个人想在某个领域中成为大师,天赋和勤奋只是一方面,最紧要的是,他得真心喜欢做这件事。我真心喜欢武功,认为练武很有趣,也许比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有趣。因此,当我练功或悟刀时,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求道,而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你要知道,许多人因生存所迫,根本没有办法满足自己的喜好。我能天天这么做,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孤单寂寞?”

  她话说到这个地方,其实已经足够。但她出于对叶孤城的尊重,认为既然说了,就最好坦言不讳,别说到一半又吞吞吐吐。

  她迟疑一下,继续说道:“如果城主习剑,感受到的不是快乐和喜悦,而是磨难和枯燥,需要以无上意志来克服,日复一日忍耐。那你又何必这么做,只因剑可以给你常人难及的力量吗?”

  叶孤城不置可否,不否认,也不赞同,只淡淡道:“难道你就没有困难的时候?”

  苏夜道:“有啊,多了去呢。可我更乐意把它看做挑战,想想战胜它时的心情,就不觉得麻烦了。”

  第六十三章

  事实上,苏夜可以利用更多时间练武, 比常人更具优势。如果没有副本世界, 她几乎没可能一边发展帮派, 一边练成这么高的武功,毫无疑问得放弃前者。

  她自知占了太多便宜, 平时出言很谨慎,并不以取得的成就为傲。但她对叶孤城所说的话,也是她长久以来的真实想法。

  如果她讨厌武功, 却为了拥有强大力量, 终生强迫自己去练, 日子未免过的太惨了,而因为练武而孤单寂寞冷, 更是无稽之谈。

  她只能说, 一个人一旦拥有某种想法, 就会在不知不觉间, 自觉履行并验证它,然后心想“果然如此”。若她认为追寻剑道至境, 就要忍受孤独, 那自然无心结交朋友, 然后更加孤独。

  因此, 她总结道:“城主请恕我直言。我心中的武学至高境界, 是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身心都无比畅快, 绝对不会有孤独寂寞,不被他人理解的可能。若真有那一天,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感到高处不胜寒呢?”

  叶孤城忽道:“我收回我的话。”

  “啊?”

  他淡淡一笑,“你解释过后,我才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有着练成这等刀法的潜力。”

  这已经算是很正式的认同,令苏夜相当高兴。她微笑道:“所以我时常想,没准你,还有西门庄主,并非像人家想象中那么寂寞。你们练剑时,理应心无旁骛,什么都不想。或者说,朋友对你们的吸引力,实在比不上剑。只要一剑在手,就无心理会其他事情。”

  叶孤城摇头,道:“你猜错了。”

  他一生之中,绝大多数时光都在白云城度过,每天一睁眼,便可看到岛外蓝的毫无瑕疵的大海。岛上沙滩比白玉还要洁白,却比不上天上白云。所有人目睹这副美景,心胸都会为之豁然开朗,仿佛忘了人世的一切隐忧。

  但他生命里仍有遗憾,因为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深入交谈的对象。他少年时曾有一个初恋的女子,结果那女子死在了病榻上,令他领悟痛苦、绝望与恐惧。

  他想,他的确希望有个朋友。但真正可靠的朋友,就像沙漠中的金块,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他没办法结识这样的人,就只能孤单度过一生。

  苏夜没想到他如此痛快,愣了一愣道:“好吧,我向你推荐陆小凤。迄今为止,只听说他被朋友坑的不轻,还没听说他坑过朋友。”

  叶孤城大笑,道:“你对他的评价竟也这么高?我早想见识心有灵犀的指法,彩凤双飞的轻功,怎奈迄今尚无机会。”

  “总有机会的,”苏夜道,“只要他没死在你的天外飞仙下。”

  有些江湖人支持叶孤城,另外一些支持西门吹雪。但他们的支持不能再廉价,如同观看角斗的残忍观众,渴望两大剑客撕咬一场,分出剑术高下,证明自己支持对了人。

  苏夜对这两人本无倾向,更无所谓支持哪个,只因认识叶孤城在先,心里稍稍倾向他一点儿。此时,她谈兴被挑了起来,正色道:“我没见过西门庄主,却知道他对剑的看法。”

  叶孤城道:“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对剑的看法。”

  苏夜又是一愣,皱眉道:“我?我的答案可能令你很失望。在我眼中,剑、刀、枪、棍和其他兵器全无区别。当然,不同兵器有着不同用法。但斤斤计较于这点差别,只能证明那人仍被现成招式束缚,换把武器就束手束脚。我用刀,是因为我从小就用刀,已经习惯了。重要的是武器背后的法理,而非武器本身。”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城主一定赞同我吧?你用木剑,用铁剑,用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甚至用树上折下的柳枝,难道会有很多不同?”

  叶孤城点头,问道:“西门吹雪又有什么看法?”

  他理应亲口去问西门吹雪,而非要求他人转述。可他实在太好奇他的想法,即便隔空问问,也足够满足好奇心。何况,苏夜也不至于捏造假话,故意骗他。

  苏夜道:“西门庄主认为,学剑必须心诚,不但诚于剑,还要诚于人。学剑者若心怀邪僻,终日图谋不轨,想着如何暗算敌人取胜,那就不配学剑。”

  叶孤城与南王世子勾结,打算以天下无双的剑法暗杀皇帝,无论如何算不上正大光明。他可能觉得不自在,脸上却没什么表示,只淡淡道:“我用剑,不用人。我只需诚于剑,不必诚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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