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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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悦点了下头,回身看向月夜中的巷子。

  等了半夜,迟迟没人过来。王悦立在船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雪,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不知等了多久,月夜中终于有脚步声响起来,王悦抬头看去。

  小巷子里走出个高瘦的男人,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

  王悦眯眼看了一阵子,风雪有些大,他一时瞧不清那人的身形,只觉得那人又高又瘦,直到那人朝他走过来,风鼓起兜帽,男人抬头望了他一眼。

  王悦清晰地听见脑海中一道弦裂声,他怔在了当场。

  年轻的男人望着他,“宫里头临时出了些事,来晚了些。”他看了眼那雪夜秦淮,“你送我一程?”

  修长的手轻轻揭开了兜帽,年轻的大晋皇帝站在大雪中,他望着王悦。

  王悦怔在原地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然猛地冲上去一把将那人拽进了巷子,“你过来!”

  一入巷子,王悦刷一下将司马绍狠狠掀在了墙上,“你疯了啊?司马绍!你是个皇帝啊!你跑芜湖去干什么?”王悦猛地抬肘将司马绍压在了墙上,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

  司马绍瞧着王悦半晌,抬手轻轻拍去了王悦肩上的雪,“我得去看看。”

  王悦盯着他,君臣之礼全喂了狗,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司马绍,你是有病吗?你出点事怎么办?你让我们喝风啊!”

  “正因为此事事关重大,”司马绍垂眸望着暴怒的王悦,眼中一点点暗下来,“我得过去。”

  “你去个屁!”王悦终于没忍住喝了一句,“我看今日谁敢放船!我要他的命!”

  司马绍闻声盯了王悦许久,没说话。

  王悦深吸了口气,抓着司马绍的领口,终于再次狠狠用力将人扣在了墙上,“我去!我去芜湖!你回宫等我消息!”

  司马绍望着王悦顿住了,良久,他被压得低低咳嗽了声。

  王悦低吼道:“出不了事!我去!你回宫等我消息!”

  司马绍抬手似乎想要去碰王悦的脸,却又不着痕迹地转为扫了扫他肩上的雪,小巷子里逼仄而阴冷,没有什么光亮,司马绍望着那压着自己的人,眼见着王悦转身往外走,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王长豫!”

  王悦回头看去。

  司马绍望了他许久,终于低声道:“一起去吧,要是死,一块死了算了。”

  那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倦怠,王悦乍一听见他的话,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司马绍能说出来的话。

  这他娘的是人话吗?

  第90章 乡音

  上船的时候, 王悦觉得自己离名垂青史就一步之遥了。司马绍要是在路上出点什么事, 他就跟着青史流芳吧。

  江潮卷着雪把船往外推,船夫抬手挂了盏明黄色的灯,一声哨响, 船顺流逐了出去。

  夜半时分, 王悦望向船头, 年轻帝王坐在木板上撑着膝盖眺望大雪中他的江山, 衣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王悦回身往船篷里走,他从案上抽出张纸开始写信。

  王悦停笔的瞬间,正好司马绍揭开帘子走进来, 王悦抬头看了眼。

  司马绍冷淡地望着他, 问道:“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王悦嗤笑了声, 将信封好了, 打算明日靠岸停泊时寄出去。“我安排了人接应,到芜湖后, 你跟着我,转一圈后我们尽快回来。”

  司马绍倚着船篷洞口打量了王悦两眼,“若是这一路上没出差池,你居首功, 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什么都成。”

  王悦相当不屑,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忽然回过神来了。他望向司马绍, “什么都成?”

  司马绍脸色不变,“我觉得成的,如放过王敦之流的,便不用说了。”

  “……”

  司马绍望着王悦,“说说看,想要什么?”

  王悦一时竟是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在耍自己,良久他才开口道:“那你能让我打一顿吗?我忍了很久了。”

  司马绍顿住了,他忽然大声地笑起来。雪吹进船篷沾在他肩上,他笑得没能停下来。年轻的大晋皇帝许久这么笑过了。

  王悦的眼神都不对劲了,把信往兜里一塞,自己扭头就往船舱后头走。

  抵达芜湖的那一日,天气恰好放晴。

  王悦一到芜湖便着手安排,动静太大容易引人注意,又加上司马绍执意要亲自勘察兵马虚实,王悦拦不住他,最终只能咬牙陪他夜探军营。这下真如司马绍之前所说的,若是死,那就一块死了算了。

  王悦之前在王敦军营待过一段时日,对军营的布置以及士兵分配都比较了解,他弄来了两套低级士卒的衣服,一件给司马绍,一件给自己。

  关于司马绍此次微服出行,知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万一出了差池,两人都没法脱身,王悦自知他绝担待不起,于是事前把能准备能安排的都倒腾了个通透。

  王悦不怕死,但他也不想死。

  入夜。

  两个穿着低等士卒衣服的人回到营帐,火光和阴影打在他们脸上,其中一人走上前去,将粗糙的腰牌和带来的书信交给那位长官。

  他们是最后一批参军的姑孰青壮,受镇东大将军王敦的征召而来,刚在外头营帐刚领了新衣与微薄俸禄。登记的长官骂了他们一通,说他们来得迟,肮脏话三句不离死爹娘,其中年纪偏小的一个少年人忙低声连连道歉,又给那长官塞了点东西。

  那长官低头看了眼,就两根碎银簪子,不值钱的玩意,估计是这少年人出门前他娘亲递给他的家中唯一值钱东西,那长官明显见多了这种穷人把戏,嘲弄了他一番,在册子上划了两道,终于大手一挥将人放进去了。

  那两人一进营帐,那年纪偏小的少年脸上的谨小胆怯顿时没了,王悦回头看向司马绍,眼神里带着股市井的下流意味,浑然就是个军营摸爬滚打有今日没明天的兵痞流氓模样。他望着司马绍低声道:“奇怪了,刚才那人怎么光骂我?”

  司马绍心道“你这副鬼样谁看见了都想抽你两耳光”,这眼神实在太下流恶心了,司马绍没再看第二眼,别开了视线,“走了。”

  王悦不以为然,笑过之后跟了上去。果然要把司马绍逼疯只需往死里恶心他就行了。

  王悦没继续试下去,他领着明显没什么经验的司马绍在军营里转悠,这是王家军营,且只是个军纪宽松的外营,他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他找了个同样是新兵模样的老实人,几句话套下去,已经将这一带近日的情况摸了个透。

  王敦在征兵,而且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件事的意义不言而喻。

  走到角落里后,王悦恢复了寻常的模样看向司马绍,司马绍神色不变。年轻的皇帝朝着北部的营帐看了眼。那是王敦手底下精锐的驻扎地。

  “那里不是新兵营,很难混进去。”王悦看出他的心思,出言提醒了一句。

  “很难?”司马绍拎出了重点。

  很难,那便是意味着还有办法不是?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道:“办法我的确是有,比较恶心,而且容易出事。”

  司马绍示意王悦说来听听。

  “我收到消息,前两日钱凤为王含新招了一名幕僚入营,此人名唤诸葛瑶,来历尚不明,不过可以知道的是,此人通晓淫邪之计,性子邪僻。”王悦看向司马绍,“此人颇有几分手段,如今在芜湖是位大人物,边防布置便是由他与王含同时商议决定,这新兵营也是他的地盘之一。”

  “你想从他下手?”

  “我之前没听说过他,也没见过他,不过我写信给温峤时,温峤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一试。”王悦看向司马绍,“诸葛瑶此人,好男风,尤擅房中术。”

  司马绍的眼神微微一变。

  王悦看向司马绍笑了笑,“说起来,你那位侍中真是个人才,他和诸葛瑶称兄道弟,两人喝过酒打过架,他还给诸葛瑶送过十几个孔武有力的床伴,我估计那诸葛瑶是真拿他当兄弟,压根没想到你那侍中会是个奸人。”王悦低声道:“你那侍中说了,诸葛瑶此人算七分奸雄,另三分败在一个色字头上。”

  王悦的神色很淡漠,他实在是不想说温峤此人什么了,来之前,温峤写信认真地叮嘱他,若是万一失手,一定要落在诸葛瑶手上,诸葛瑶喜欢英俊男子,肯定不舍得杀他,反之落在王含手上,就王应那仇,那绝对就是个死。王悦真是谢谢他的建议了,他谢谢温峤全家。

  “怎么样?”王悦看向司马绍,“此时做打算还来得及,你要不去临幸他一回?”

  王悦原本没想弄这么好笑的,毕竟他们如今人在对方地盘,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但王悦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出来就是这么好笑,他自己差点没能忍住。

  司马绍的表情精彩纷呈。

  王悦改了计划去了趟营帐外的诸葛瑶养男人的修士房,他劈昏了房中正在换衣服的男人,回身从架子上抱下了一捧衣裳,他看向司马绍,后者正面无表情地冷冷望着他。

  王悦走上前去拍了下他的肩,“诸葛瑶生性多疑,你装作新来的修士把令牌骗出来就成,余下的事我来办。”

  司马绍看着他很久,终于伸手接过了衣服。

  青色修士服衬得司马绍身形修长,袖口领口都收束着,上头亮银色勾出雁翅纹,王悦很少瞧见司马绍这副打扮,冷得像是哪里刚劈下来的一块冰,眉宇间却自带一股英气,君临天下四个字真不是说着玩玩的,这真的是股气质。

  王悦颇为感慨,诸葛瑶是个有品位的人,很会挑衣服,今晚诸葛大人估计艳福不浅。

  王悦与司马绍往外走。

  军帐外,守卫瞧司马绍是张生面孔,却没有拦他,谁都知道诸葛瑶喜欢新鲜的,生面孔才正常。眼见着司马绍和守卫对了令牌往军帐中走,王悦打扮成侍者的样子低着头跟在司马绍后头。

  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足以载入史册了。

  王悦在军帐外停下来,司马绍伸手揭开军帐的帘子继续往里走,忽然他回头看了眼王悦。

  冰天雪地里,着青色修士服的男人望了他一眼。

  王悦望着他,示意“你好好干”,司马绍的嘴角清晰地抽了下。王悦目送着司马绍转身走了进去,瞧不见人后,王悦拂了下肩上的雪。开个玩笑而已,他不可能真让司马绍去睡诸葛瑶,大晋的皇帝丢不起这脸,王悦也丢不起这脸。

  找个由头混进来罢了。

  屋子里头,诸葛瑶正抓着司马绍的手聊天,两人喝茶下棋,诸葛瑶明显很喜欢司马绍,还给他临场唱了支小曲。王悦就立在军帐外头听着,脑海中想象着司马绍的表情,他低下头去,避免有人瞧见他脸上快憋不住的笑意。他听出来,诸葛瑶唱得是支琅玡曲子,巧了,是他家乡的曲子,王悦几乎能哼出那调子。

  那是支琅玡情歌,如今的南人兴许都会哼两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却很少有人会唱这歌,王悦心道这诸葛瑶估计和他是个同乡。诸葛,这个姓当年在琅玡可是如雷贯耳。

  屋子里没了动静。

  桌案前,司马绍望着那给他倒水的年轻男人,神色淡漠。

  诸葛瑶长得很清秀,一点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股子恶心人的劲儿,他清秀得有些让人意外,穿着淡色儒衫,干净修长的手放在案上,浑身上下丝毫没有与他阴狠手段相符的阴冷气质,就连一双淡色的眼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望着司马绍良久,忽然笑道:“你这样的倒是不多见了,就是脏了些,鲜卑的种。”他说着话,眼中却依旧流露出欣赏和喜欢。

  司马绍神色不变,看着朝他缓缓贴上来的诸葛瑶,他瞧见了诸葛瑶腰间的令牌。就在他出手的瞬间,诸葛瑶整个人被后勒着摔在了地上,羊绒地毯压出了个坑,士卒打扮的王悦利落地锁着他的喉咙,抬肘就劈了下去,从腰间一把拽下令牌,他将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诸葛瑶一脚踢昏了。

  所有动作全在几个眨眼间,王悦下手太快,行云流水,连都口气都不带喘的。他抬头看向司马绍,“走!”

  司马绍点了下头起身,瞥了眼诸葛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两人退了出去,临走前,司马绍本想杀诸葛瑶灭口,可就在他下手之时,王悦忽然瞧见了诸葛瑶的正脸,他直接愣住了。这人怎么生的和王有容这么像?王悦下意识拦了下司马绍,两人将半死不活的诸葛瑶绑结实了扔在仓库里,随即往外走。

  时间顿时紧张起来。司马绍脱下了修士外衫,两人顿时又成了士卒,朝着夜幕中的营帐便走了过去。

  查了粮仓,又入了军帐翻过了诸葛瑶的账本和名单,王悦与司马绍心里头都有了数,天快亮的时候,王悦怕出事,催促着司马绍跟他走。

  司马绍点了下头,两人一块离开,可就在出去的路上,出了点意外。

  营帐外年轻的白衣将士喊住了往外走的两人,王悦将令牌给他看了眼,小将没应声,却往司马绍的脸上多看了两眼,夜色尚显昏暗,他看了有一会儿才转开眼。

  王悦心头陡然不安,他望着那将士身后的队伍,没说什么,那年轻的小将验过令牌后放他们离开了,王悦果断放弃原路返回的打算,领着司马绍朝另一个方向走。

  那小将军站在原地思索了会儿,一边派人跟了上去,一边亲自通报王敦。

  那白袍小将是吴兴沈家公子沈充,元帝病逝前曾以三千户侯悬赏斩其首。沈充没见过王悦,王悦却见过他,王家出出入入这么些人,这人一身白袍实在扎眼。王悦意识到可能出了事,没做犹豫,他与司马绍两人从侧门往外走,门外头有早已等候着的人接应,王悦甩不干净身后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看了两眼那接应的人。

  那士兵顿时领会过来,神色如常地与两人擦肩而过,错身的那一瞬间他接过了王悦手中的纸条。

  待到无人处,那士兵摊开手中的信看了眼,立刻大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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