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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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经意地,他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搪瓷缸——这缸子旧得厉害,显然是陈年东西,梁旭觉得它十分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最近几年买得到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种搪瓷缸了。

  他把缸子翻过来,缸身上印着字,年深日久,字迹十去其九,早就磨得发光,可能还放在小灶上烧过火,底子一片焦黑。

  模模糊糊地,那些残留的红字,零碎断续地印着:

  金……县……村……大。

  第20章 薪火

  “哥哥, 我吃你的东西了。”

  罗晓宁喝着牛奶, 还不忘笨拙地道谢,他不知道怎么把“我吃你东西”和“谢谢你的好意”连起来说, 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

  当然, 这里面也包含了一点喜悦, 东西是梁旭给他吃的,这似乎让他格外开心。

  梁旭在他面前蹲下来:“晓宁, 这个茶缸是谁带来的?”

  问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智障, 罗晓宁怎么会知道?如果没记错,上次他昏迷的时候, 这缸子似乎就摆在床头了。

  未料罗晓宁瞥了一眼, 结结巴巴地说:“奶奶。”

  他倒还知道自己有个亲人。

  梁旭一时间去了疑心, 老人家舍不得丢东西,这也是常见的。

  他给罗晓宁擦净了唇角的牛奶:“你爸爸和你奶奶,来看过你了吗?”

  罗晓宁呆了一会儿:“奶奶,来过。”

  “爸爸和妈妈呢?”

  罗晓宁想不出来了, 又去舐牛奶——他喝得很小心, 倒像是在喝琼浆玉醴。他的一切神情都透露出一种穷苦人家常有的困顿气息, 但是并不卑怯——他毕竟还只是孩子心性。应该说,这种穷人的神气在他脸上,是一种纯朴的谨慎,他们懂得珍惜东西。

  梁旭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大口喝吧,多的是,明天我再给你带好吃的。”

  罗晓宁居然懂得回绝:“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是你的。”

  梁旭笑了:“我的就是你的, 吃吧,这又不是什么贵东西。”

  罗晓宁出神地看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实在是太俊朗、太温柔了,罗晓宁的眼睛此刻过于幸福,低头是牛奶,抬头是梁旭,调转目光是窗外一片春意。

  反正看什么都是好的,美滋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梁旭问他的内容,他答得含糊不清,因为他自己根本记不得爸爸妈妈长什么样,上次奶奶来了,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他才朦朦胧胧想起来,哦,这是奶奶。

  奶奶跟从前差好多。

  只有梁旭的模样,深刻地划在他心上。他一睁眼就看见他,因此像雏鸟一样对他日夜难忘,而他居然还会再来看他!并且对他这样好!

  罗晓宁情不自禁想喊他“爸爸”,不过这个肯定不行。

  梁旭还不知道自己在罗晓宁心里已经喜当爹,而他自觉自动地履行了当爹的职责,去找了指甲剪,给罗晓宁剪指甲,又把他睡乱的头发打湿梳齐。

  “护工不尽心。”他沉吟道:“你要自己和他们说啊,热天要勤洗澡。让你奶奶跟护工交待清楚。”

  罗晓宁似懂非懂地点头。

  “哥哥。”他艰难地想了半天:“你叫什么。”

  这一次,梁旭对答如流了,他含着一种诡秘的心情,将真名半吐半露地说了出来:“我叫梁小兵。”

  这名字似乎是对他过去人生的一种救赎和释放——不再回避从前,但也要面对今后。

  宛如新生。

  从那之后,梁旭的生活里多了一个罗晓宁,这也不算什么——热心肠的大学生满地都是,其中不乏长年累月帮助他人的,梁旭觉得自己的行为甚至还掺杂了一点私心,因此并不值得大书特书。

  他在第四次探视罗晓宁的时候,碰见了他奶奶,罗老太太早就听说有好心人照顾孙子,见到他立刻涕泪交流:“我家困难得很。”

  一张口就是这个。

  梁旭有点哭笑不得,旁边的护士就看不过去了,立刻就有人夹枪带棒地笑道:“罗老太,没钱你孙子住这么好病房,一年到头不挪窝儿啊?”

  罗老太太毫不窘迫:“那是我们家舍得。”又怼护士:“你一个护士说什么呢,花几个钱是我家的事,有你个鸟毛事!”

  梁旭不明觉厉,心想这老太太嘴巴好叼毒。

  他温和地拉住骂不绝口的老太太:“罗奶奶,住院确实太花钱了,你不打算把晓宁接回家吗?”

  接回家还能省下一笔费用,梁旭这话问得夹带私心,他其实是想知道罗晓宁家住在哪里。

  罗老太摇头不迭:“不走不走,在这有吃有住还有人照料,我一个人弄不动他。”

  “……”

  这是什么迷之思路,你回家请个保姆不也是一样吗?那还便宜点儿啊。

  梁旭不便多问别人的家事,只好又说:“那晓宁就不上学了吗?”

  “上学?”罗老太古怪地看他一眼:“他现在这样,上什么学?小学还是大学?”

  “……”

  这话也是有理,以罗晓宁的智商,念书对他来说要求有点高。但不进入社会,就这样圈养在病房里,这是要废掉他的一生吗?

  “小伙子,我听说你姓梁啊。”罗老太揪住他的衣角:“你看,好事你做到底,护工那么贵,我家小孩可怜的很,你能帮就多帮帮啊。”

  梁旭惊讶于她的无耻,一时间笑出来了。

  罗老太继续道:“他们说你是医科大学的……你看看么正好练练手。”

  “罗奶奶。”梁旭止住她的絮聒:“我来医院,是学校组织的。照顾罗晓宁,也只是好意。我愿意看他,是情分,不看他,是本分。”他跟随梁峰多年,常听别人说梁峰的闲话,自然比梁峰的忠厚里更多了一份刚硬,生平最厌恶就是市侩小人。

  罗晓宁就是再好的品性,在这种家庭,也要养坏了。

  “我来医院三个星期,你探视的次数还没有我多。”梁旭目视于她:“说句不好听的,他也是你家香火男丁,你们救了他,又不好好抚养他,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他的语调并不表露怒气,只是平静地叙述,而罗老太已经红头涨脸:“你这小孩,你怎么说话呢?”

  梁旭还未开口,旁边几个护士都从护士站里探出脑袋:“人家怎么说话?你怎么说话呢?人一个大学生你要人家怎么帮啊?老太婆讲话要点儿脸。”

  罗晓宁的遭遇,她们都看在眼里,且不说她不肯照料孙子,平时有的没的还想从罗晓宁的储值卡里套钱。没见过这样的奶奶,孙子不要,还从人家的救命钱里抠血。

  也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怎么想的。

  罗老太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日你娘个臭x!一群娼妇养的也好意思说我!”

  梁旭见她们吵起来,顿时头大,他拉开几个护士:“别吵了,别吵了。”又看罗老太:“罗奶奶,晓宁的父亲,为什么总是不来看他?”

  “要你管!”罗老太似乎被踩到痛脚,青头紫脸地吼他:“我儿子要是不上班,有那么多钱给小妇养的治病!管你娘的闲事!”

  说着,她孙子也不看了,居然提着布兜转身就走。

  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得罗晓宁大概上辈子造孽,这投的是什么胎?

  梁旭站了半天,回去病房里,进门他大吃一惊,罗晓宁从床上爬下来了。

  “你怎么掉下来了?!”

  他把罗晓宁抱起来,才发现罗晓宁满面通红,眼睛里汪着泪。

  “我奶奶……我奶奶……”

  他支吾了半天,想说他奶奶太坏,又终于说不出口,再怎么低智,他还有着起码的羞耻心,罗老太在外面的争吵他全听见了。

  没有比这更羞耻、更愧疚的时刻,他满心里都是惶恐,又不知如何表述。

  低头半天,他翻来覆去地说:“是我坏。”

  梁旭无奈地看着他,他的家人似乎只要他活着,而不在乎他的未来,人醒了这么久,他们一点计划、一点安排也没有。更没想到他的家庭这样糟糕。

  “不是你的错,晓宁。”他拍拍罗晓宁的手:“你想上学吗?”

  罗晓宁茫然地看他:“上过。”

  “我问你,现在还想上学吗?”

  罗晓宁看他半晌,居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然而只是摇头:“不上。”

  “为什么?”

  罗晓宁不说话,过了许久,他低着头:“我自己,就行。”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梁旭的手:“不要你。”

  这似乎无法说服梁旭,梁旭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仿佛急中生智地说:“爸爸,会给上。”

  “……”

  梁旭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个智力残障者会有这样敏慧的心思,不仅听懂了罗老太的恶意,还懂得婉拒梁旭的好意。

  他是怕给梁旭添麻烦,更怕他奶奶缠上梁旭。

  如果不是受伤,罗晓宁原本应当很聪明。

  梁旭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晓宁,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难受。就算不上学,你还是可以学知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有了能力,再去帮助别人。”

  罗晓宁骤然抬头,他四肢无力,就是这猛一抬头,他也立刻摇摇晃晃。

  梁旭扶住他:“如果、如果你相信我,我来做你的老师,我可以教你读书,我们只学语文和数学。”

  罗晓宁没有答他,罗晓宁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幸福与喜悦之中,那喜悦里掺杂着无尽的惶惑。他的大哥哥给了他无比诱惑的许诺,而这个许诺,他似乎根本不配拥有。

  梁旭没有再劝说下去,罗晓宁的脑子,没必要向他解释太多,他只需要告知,而不需要商量。

  就这么决定了。

  那时他从医院大楼里出来,乘着公共汽车回去学校。从临潼到曲江,一路上满目槐荫,槐和柳在他一路的车窗外经过,它们招摇着春意和生机。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

  是的,他不计较罗老太的市侩,也不在意以后可能遇到的麻烦,他只是忽然地、忽然地觉得这个世界有他一席之地,他曾经依赖别人,现今也有人去全心全意地依赖他。而他也确信,即便罗晓宁日后无法等同于常人,他也一定会像自己帮助他一样地去帮助别人。

  英雄主义也好,年轻气盛也好,他决定了要做这件事,就果断而大胆地去做了。人生确实应当充满光明和希望,那不是从被援助开始,而是从援助他人开始。

  那一刻,梁峰和茹玉芝言传身教的一切善良,都让他找到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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