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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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津连道了“是,是”,又将周慕邦扯了起来,道:“方才似是不曾看清,您再起身我找找。”

  又是无果,周慕邦被他再次按坐在席上。眼看着林津在他身周乱晃,吵吵闹闹的,周慕邦没法子,索性起身告退了。

  阿银送了周慕邦出去,再次掩上房门,林津便坐在地上大喘气,“真累!”

  林津多宝贝他那只笛子,岑季白是知道的,绝不可能随意落在某个地方。他不过是嫌周慕邦搅扰岑季白过久,故意来撵人罢了。

  岑季白觉着他的三哥可爱得紧,半点没意识到林津这是逾矩。

  岑季白已经成了夏王,太子卫率便自然成了郎中令。只是因林津养病,时不时还会有些难受的缘故,岑季白便不要林津履职,只让他好生休养。

  不过他出行时林津仍是相跟在侧的,岑季白上午批阅奏章,林津备了茶水点心,一边自己用,一边递些与他。他们三餐也都在一处,只下午时林津午睡久些,醒来后仍是往书房来。岑季白搬到大夏殿理政,惯常歇在殿后的小寝,郎中令也在大夏殿一侧有相应的居所。

  初时还回避着朝臣,后来林津研墨整理奏章,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等朝臣散了,也同岑季白说些国事。岑季白想到前世的林津,接他到自己的寝殿后,因为实在不放心周夫人作怪,也是带着林津一处,在这间书房里,林津做着同样的事。

  他知道周夫人不待见林津,但既然磋磨人到了冷宫里,周夫人还是不肯罢休,岑季白总不能再让她更苛待林津,便索性看护在身前。但那时候林津戴着面具,总是低着头,也不要岑季白看到他的脸。而这一世,林津取下面具,打量起岑季白来也是肆无忌惮的。那一世是夫妻,这一世是知交……确实是不同了。

  四月初八,吉日良辰,岑季白除了孝服,着黑锦洒银纹的朝服,头戴冠冕,往太庙祭祖,祭天。

  数百台阶相继踏在脚下,岑季白站在太庙中,看着历代夏王绣像,或精明或昏沉的一双双眼睛打量在他身上,这整庙的绣像仿佛都活了过来。

  站在这样肃穆的庙堂中,很难不让人生出些激昂壮志来,岑季白却格外平静些。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已是第二次参与这样仪式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这座庙堂太高。

  高处冷寂、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前世他无措、举步维艰,这一世似乎平顺些,但后头的路仍旧坎坷。前世他有豪情,一心强盛夏国,落了个惨淡收场;这一世,他的豪情壮志,已经耗尽了。他只有一点复仇的私心,一点护住林津的私心。

  要向虞国复仇,夏国必须强盛起来,要夏国强盛起来,他应该要做一个明君。就好像要吃饭饮水一般,这是必须要做理当要做的事情。因为这两者并不冲突,如果冲突了,岑季白无疑会选择复仇。

  若以圣贤的规训来评价自己,岑季白无疑是失败的。修身,岑季白是自私狭隘的,他不孝;齐家,母亲是仇人,妻子惨死;治国,国破人亡;平天下,那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岑季白一度认为他该是个无情无爱的死人,死过一次的人,尸山血海中回来的人。但面对林津的时候,他是有情绪的,有爱有渴望的。

  当他一步一步站到高处,慢慢聚拢自己能够掌控的权力时,手中却仍觉着空乏,因他不曾得到想要的东西。复仇固然重要,却是比不上林津的。

  林津身为郞中令,自然相跟在侧。但他并不用跪拜,而是戍卫一旁,留意着四周是否有可能出现变故。岑季白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了林津望向这里的目光。

  林津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他太庙令正看着,岑季白便回过头去,继续肃穆着耹听太庙令祝祷。

  如果他出口挽留,如果北境无事,如果林浔守好了西北……林津是可以留下来的吧,以执金吾将军的身份。

  岑季白不介意将禁军交给林家,其实改朝换代的彻底革新,比起他束缚重重的改良,会更为彻底有效……岑季白心中暗暗笑了笑,他其实是很有昏君潜质的。

  第57章 番外二 :微澜

  风乍起,一池春水动微澜。人之年少,如拂面杨柳春风,如碧水粼粼斜照洒了碎金。

  那当然是美好岁月,诗酒笙歌红楼醉晚,鲜衣怒马风花盈袖。

  人生于富贵中,若非朽烂于繁华,便当志立于天下。唯大志不得消蚀,唯情怀不经秽染……我不记得是从哪里得来这话,但我一度深信于它。同窗醉别那一晚,潋滟川上摇摇曳曳,是我们的一只小船,轻荡在秾丽晚风中。而繁华的陵阳城却在朽烂,这让人心痛。

  在这样的朝政中,似乎为官为学,都不可能有什么成就了。但若是做了未来夏王的先生,明之以家国,授之以礼义,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你这人最是别出心裁,”好友颜恪把玩着碧玉杯,与众同窗道:“那我等便待宋先生功成之日,为你这帝师庆贺了。”

  各自饮下杯中圆圆明月,大笑而归。

  夏王三位王子中,哪一位是未来的国主,实难揣测,不过总归是这三人里选一个了。昔日太学学官,后来多为身为学生的夏王重用,我家里长兄无才,父亲便寄希望于我,希望我能撑起宋家门楣。但我觉着,做一个太学博士,倘若真能教出一位好国主,挽危途狂澜,也该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少年太得意,总是爱做梦的。

  初入太学那一日,是元月十六,开年大朝那一天。我到得很早,那时候天色熹微,学宫中灯火寂寂,只有几盏灯笼,簇拥着一个华服幼童。宫宴上见过几回,这是夏王的三子,王子季白。说起来,今日也该是他入太学的第一天,昨日刚过了五岁生辰。

  那孩子满眼藏不住的兴奋期冀。

  这可真是古怪,我不太记得自己初入族学是个什么模样,但族中子弟,大清早要去上学时,哪个不是家仆三唤五唤,好说歹说劝起来的?这位小殿下来得这样早,又是这样开怀,确然是有趣了。

  我便走去问他:“小殿下何故心喜呢?”

  那小孩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回答我:“习文学武,可以安邦定国,可以解天下忧患。是以季白心喜。”

  我得了这样的回话,忽然觉得上古那些贤明的君主原来并不是传说,真有人是少年立志,生而为国的。于是心情激荡起来,兴奋地拍了这小殿下肩头一把,赞道:“好!”

  尚且只是个幼童的小殿下被我拍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我慌地扶住他,看这小殿下竟然并未哭闹,也没有发脾气,不免又更欣赏他几分。便道:“你有这样的心志,很好。日后当时时铭刻,我辈学子,自当肩负家国百姓,天下兴亡。我是太学的学官宋微澜,今日便赐你初何二字,你当不忘此邦国初心,如何?”

  岑季白似乎不太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愣愣地望着我。

  我再度拍了拍他肩膀,这回很注意没有用力,道:“反正,你的字就是初何了。”一会儿那老先生若要同我抢这赐字的殊荣,我是定然不会相让的。

  然而小初何的心喜并未持续多久,小林浔入学的时候,他眼中的期冀明显地化作失落了。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也将他当作一腔抱负所系,看到他不高兴,自然是万分关切的。只是这小孩心思深,不肯说出实情来,我用了许多计策哄他,比待家中的晓熹还要耐心待他。

  只是并没有什么用处。

  某一日午间,岑初何偷偷溜进我的房间,犹犹豫豫,却又最终小心翼翼地问我,他能不能换一个伴读?

  我这才知道,所谓安邦定国的鬼话,不过是周夫人教这小子说的。他入了太学,周夫人格外开心些,既然母亲开心,他便也开心了。何况,深居宫中的三王子想要个玩伴,不像他那两个哥哥似的作弄他,也不像他身边那些宫人那般轻视他,不像……换谁来都成,把林浔换走吧,这是个写字时要磨缠岑季白帮他写的主儿;骑术课上装着肚子疼,头疼,没有哪一处不疼;背两句古人云摇头晃脑阖眼睛,稍不注意,那阖上眼的假寐便成了真睡。

  总之,我那误会大了天去,满腔抱负散落了,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但即便他并非幼时显露天分的贤主,同林浔比起来,这个孩子也过分乖巧些,像是守着某种严苛的戒律。林浔贪玩,耐心差些,但这才是他们这个年岁的孩童应有的模样。

  林浔这个伴读,岑季白是换不走的,他是林家人。年幼的岑季白换不了伴读,后来倒想通了,他想要个同兄长同宫奴们都不同的人,林浔确乎是与他们不同,那他便认下了。

  他认下林浔,耐心教他文字,督促他骑射,再有王兄作弄时,他也想法子替林浔挡着。林浔对他倒也算得死心塌地,忠心无二了。岑季白这份通透玲珑,是很有几分为人君的潜质。我不免又拾起自己那可笑的抱负来,宋家可以站在三王子这一边。

  夏王的心思,我那时并不是不知道。男女自然是不同的,但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的差别,实然又没有什么差别了。我往春意楼走了几遭,真的,没有差别。夏王已经有不少男侍了,何必再多养一个闲人。若是因为容貌,我可以毁了这张脸;若是因为脾性,我可以改。总而言之,我只是太学的学官,不是后宫的侍君。人生莫过于一死,若夏王果真相迫,大不了便是一死了。

  但后来,颜家出事,宋家也出事了。

  颜家历来善于营建工事,夏王筑暖阁,颜恪的父亲虚报了四成银资。借着为暖阁购置陈设,又私扣了不少珍宝。而当年审核颜家呈报账目的人,是我的大哥,九卿之一的内史,宋之远。

  颜家一门尽诛,我只求得颜恪无事;而宋家安然无恙,只是大哥降了职,去地方做了府君。

  颜恪拒绝了宋家庇护,往樵阴山居,他不耻于我的行径。

  我也是不耻的,从微澜先生到微澜君,太学到微澜殿,前朝到后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人心死了,波澜不生。

  直到那年秋狩,十岁的岑季白在我掌心写下“南军”二字。

  方家覆灭,南军的归属自有前朝议定,不过夏王此人,很容易受后宫之人左右。岑季白不希望周夫人插手南军,反而要宋家争取。

  我并不明白,但却格外起了兴致。我很想知道岑季白同周家起了什么隔阂,又是凭什么相信我这个无用之人?宫中几番调查,约略知些大概,岑季白的生母秦氏,为周夫人所害。

  但我不信他此番只是为他一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复仇,买通周夫人近侍,这才知些详情。岑季白与周夫人,母子间看似很好,但周夫人待他,其实是极苛待了。他初入太学时周夫人高兴,不是为他可以识文断字了,只是不必常见他在眼前的缘故。有一段时间静淑殿膳房里常给他做些吃食,油酥的小雀,连着几月,茹姑姑要看着他全都咽下去。起因不过是那年冬冷时岑季白从园子里拣回只小雀,养在寝殿里,日常多关注了些,护着些。周夫人说他玩物丧志,当下送那雀鸟进了膳房。他小时候怕雷雨,逢上这样天气,周夫人便让人扯了他去外头站着,说是这打雷下雨都是常理、天理,没什么可怕。一道闪电劈下来,直将院中大树劈下一截,周夫人才让他回了寝殿。他夜里怕黑,不愿宫人熄了灯烛,周夫人将那灯烛搁到他脚边,跳动的火焰再离得近些,岑季白吃痛哭出来。周夫人便熄了灯,由他在殿中哭喊。第二日,周夫人会告诉他,他若不肯乖巧些,夏王便不喜欢,夏王不喜欢,他会被虞夫人方后等人害死……

  岑季白自幼时,夜里便常有噩梦,他住在静淑殿中,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信我,因他无人可信。

  我看着他一日日成长了,他找来名医,解救难民,经营产业……他要我挑拨上官氏同虞氏。这两人之间何须再费我挑拨,不过只宫人几句闲话,便可让虞夫人暴跳如雷,便可让上官缈妒火中烧了。王子秋和自春意楼之事后又格外暴虐些,我教杜仲犯着他,他便自在宫外杀了杜仲。假用秘药一事死无对证,反而因他杀了杜仲,让他们母子买通杜仲向我下手一事,更添了嫌疑。

  宫内一切顺利,甚至夏王也病弱了。只是岑季白差些丧命在北境,为了一个林津。林浔是他的伴读,幼年相交;而林津是秋狩时愿意拿性命换他的人。如此,他待林家便有些不同。但林津,似乎又格外不同。

  一别经年,他回到宫中,向我揖拜一礼,道了多谢。其实比起谢意,我更希望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够平安无事。

  时至今日,我站在送别的长亭中,远望太庙的方向,想像着那里该有的盛景。一个新的局面正在形成,我却要远走他方了。我想,天下忧患,并非只宫中权术可以解得。当然,我也想游历四方,看一看这片河山。

  “小叔……”熹儿欲言又止,良久,他问我: “你何时回来呢?”

  “怎么,还没走就要问归期了?”我笑了笑,随即摇头,“熹儿,你太优柔。”

  “那我要是走了,你不会问问我哦?”熹儿笑道:“我同祖父会担心。”

  “告诉父亲,等周家事了,便致仕吧。”丞相之位,岑季白是不想给父亲的。父亲并非无能,只是碍于诸家势力盘错,他无从着手。但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并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夏国的事,如今也该颐养天年了。岑季白曾许过宋家无事,我信他这一点。

  时节正是春夏之交,今日天气格外明媚晴好些,处处盎然新绿。老父尚在,本不该远行,但我一个后宫之人,已无从在陵阳安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虽然是宋先生的番外,也写了很多小初年幼时的事情,其实应该放在前面周夫人身死那一章里,只是……太沉痛了,小初说不出口哎……

  从下一章开始进入第三卷 了。

  之前换过电脑,人设跟大纲的文档那时候忘记倒过来,码字的时候人物名字不太记得,今天回头看到第一章 才发现有些混乱。今晚会回头修改一下,希望之前阅读时没有给大家造成困扰,抱歉抱歉。晋江的很多功能我是慢慢才知道的,完全是菜鸟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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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情深深几许

  第58章 压箱底

  岑季白除服后第二日,虞国的使臣卫杨便到了。

  卫杨先是客套了一番,恭贺新王继位,随后,便道出了此行的真正来意。

  “长公主不舍母国,若是嫁到夏国来,必定日日思念,身体憔悴。虞王不忍……”

  “卫典客这是何意,虞王是要解亲?”岑季白不解。不过解亲是定然不会了,他已经是夏王,虞国怎会拒绝自己的公主成为夏国的王后呢。

  “夏王误会,”卫杨忙道:“并非如此,只是虞王怜惜公主年幼离国,故此次命臣带来虞国工匠数人,为公主营建一座寝殿,一如公主在虞宫的寝殿一般。希望夏王恩允。”

  “看来是虞公主嫌弃我夏国王宫鄙陋?”林津将手上竹简重重地摔在案上。

  卫杨有些不喜,道:“这位是?”

  “这是咱们林大司马的三公子,”宋相乐呵呵地出来圆场,林戍的身份还是够分量的。“也是陛下的中郞令,长平侯。”

  卫杨听见林戍的名头却并不以为意,语气凉凉道:“原来在夏国,不只北境是林家作主,这邦交大事,也有小林将军来议?”

  林津忿忿地站了起来,疾步往殿外去了。

  “哎呀,这小林将军是边关才回来,不知邦交礼仪,失礼失礼。”宋相仍是笑呵呵的。

  岑季白心中不悦,却不好表现出什么来。总不能为这么点小事真退了亲事,人家工匠都带来了,那便只能是修了。“思念家国也是人之常情,此事寡人允了,卫典客便与丞相同少府议定吧。”

  卫杨一行人刚走,林津冷着一张脸,又进了正殿。

  “府库没银子,修不了宫殿。”林津挑了挑眉,又道:“你私库也没银子。”

  岑季白叹了口气,道:“宫殿不能不修,银子……不是还有宫外的私库吗。”总得把那公主迎过来。

  “宫外的私库?那是军费!”林津气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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