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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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渴了吧,”夏天说,“我去买点水,阿姨您坐这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他下了楼,先借用公用电话跟周妈请了假,走出门诊大楼时,一滴雨正好落在他脸上,小风一吹带着些微凉的潮气,他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忍不住想,高建峰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人又在哪里。

  距离市医院二十公里的革命公墓,因为没到清明的日子口,人烟显得很稀少。春雨淅淅沥沥地,浸润着满园常青的松柏,也打湿了刚刚由高克艰亲手擦拭干净的乳白色大理石墓碑。

  高建峰父子俩谁都没打伞,一前一后无声地站在细雨中,高建峰望着照片上女人的面容,心里已经毫无波动,他把视线转到一旁“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上,突然间,就有点按捺不住地想要发笑。

  即使是亲生儿子,对母亲的印象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稀薄,早年间,他好像还能回忆起母亲身上的温度、香味、说话的语气,现在连这些都模糊不清了,“母亲”被浓缩成眼前这一张相片,连带情感也被挤压得只剩下了一层相片的厚度。

  所以,又何来永垂不朽呢?

  高克艰沉默了一会,儿子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他说话,这一点几乎年年如此,他也不愿意强行和那小子修好聊天,只是从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来。

  “这是你妈妈当年留下的,她说过,要等你十八岁再拿给你看。”

  高建峰缓慢地回了下眸,目光凉凉地扫过信封:“什么内容?是不是谆谆嘱咐我,长大参军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因为那是她的毕生所愿?”

  高克艰对他的讽刺不加理会:“你妈妈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可惜我没听过。”高建峰吊着一边嘴角笑笑,“她没亲口对我说,别人转述不能做数,她的字我也没怎么见过,信的真假无从判断,你让我看,有什么意义吗?”

  高克艰默了默,沉声说:“这是在你妈妈墓碑前,希望你说话要有起码的尊重。”

  “不尊重她的人是谁,她心里清楚着呢。”高建峰冷冷地说,“留信,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除此之外没别的招了吧,你要不是信仰无神论的党员干部,是不是还能整出托梦来啊,有个词叫苦心孤诣,爸,说的就是你吧。”

  高克艰听得火起,知道对话又陷入了压制和反压制,激怒与被激怒的死循环,然而今天这个场合不适合发作,他皱着眉,抖了抖那封信:“这是你妈妈要我交到你手上的,看不看是你的事,但现在当着她的面,你给我把信拿好了!”

  高建峰沉默着,还是回手接了过来。两个人就再度陷入了无话的尴尬状态,良久,高克艰轻抚墓碑上的照片,“晓敏,我们走了,等清明我再来看你。”

  高建峰依旧纹丝不动:“我想再待会儿,你先走吧。”

  高克艰不由冷哼一声,心想这小子口是心非,到底还是对那封信感兴趣的,只是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看,他瞥了高建峰一眼,没吭气,转身就往外去了。

  雨越下越密,高建峰本来想抽根烟,掏出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之后他弯下腰,在母亲墓碑旁动手挖了一个不算浅的小坑,把那封信埋了进去。

  做好这些,他拍拍手上沾的泥土,凝视墓碑上的照片许久,才轻声说:“他记错了,我到明年二月才满十八,到时候我来看这封信,再带上我的录取通知书,一起来看您。”

  第24章

  高建峰离开公墓时, 雨已经停了。

  这场雨下的,就像是专为配合他烦躁的情绪似的, 可惜只打湿了他的衣服, 却没能消灭他心里的那把无名火。

  说不上是在气他老爸,还是在气他自己。

  站在大街上,高建峰点了一根烟, 抽到一半,随着烟雾一起吐出的是一声懦夫,这确是在骂他自己了——别说他没有看信的勇气,就连把信拿回家藏起来的勇气都缺乏,他怕那信真是他妈妈写的, 更怕那上头会有所谓遗言一般的展望和期许。

  能有千斤重吗?他气急败坏地默默反问着自己。

  可问完了,并没有得到预期的释然, 他知道答案是没有, 但遗憾呢,仍然有可能让人如鲠在喉。

  熄灭了烟,高建峰掏出一把零钱,打算坐辆公交车回城。家暂时不想回了, 李亚男今天带高志远去上钢琴课,与其等会儿和他老爸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 还不如站在外面淋雨痛快呢。只是要能洗个澡就好了, 他想起学校游泳馆里有一个常年被他霸占的柜子,里头放着干净的泳裤,下雨天球肯定打不成了, 只能去游泳池里发泄下精力。

  晃悠回校门口,已临近最后一节下课的时间,高建峰还没进门,传达室的老大爷就探出了头,大爷在八中待的时间比校长都长,亲眼见证了高建峰从一枚小正太长成如今身高腿长的大小伙子,连他每年今天请假这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看见他出现,顿时露出一脸惊讶来。

  “你怎么回来了?这点都下课了。”大爷说着,忽然想到一件事,“建峰啊,今儿中午有个女的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吧,她还不信,站学校门口一个劲的问往来学生,对了,她说她叫杜洁,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啊?”

  高建峰神经顿时抽着一紧,杜洁还从来没到学校找过他,“她说什么事了吗?”

  大爷想想回答:“好像是孩子病了在医院呢,看那样是挺着急,后来还是你同学出来了,就是那个转学过来的夏天,把她给领走了。”

  “哪家医院?”高建峰问,“她说了吗?”

  “三院,我听见一句,好像是在三院。”

  高建峰跟大爷道声谢,转身急匆匆地跳上一辆出租车,赶去了医院。

  此时手术已经结束,麻药劲还没过去,王宁依然在昏睡。人虽然无碍,但到底开了腹腔,脸上血色褪去,显得有几分苍白病态,杜洁看得又是泪流不止,夏天只好先陪着她,想着等王宁醒了,再把她送回家去。

  杜洁不知是急晕了,还是平时在家主要都靠儿子照顾,眼见王宁住院,她除了钱却是什么东西都没带,夏天粗略估算一下,觉得好歹应该放几瓶水在床头,等过两天排气能吃流食了,起码还得再备个饭盒好打点米汤来喝。

  正打算出去买,一转头,却见高建峰拎着一袋子东西进门来了。

  俩人谁都没料到对方会出现在视野内,高建峰估摸夏天已经走了,夏天则以为高建峰今天不会来,于是这个照面,打得双方都有那么点错愕,顿了几秒,还是高建峰先冲夏天点头打了招呼。

  之后,也就没夏天说话的机会了。杜洁一见高建峰,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拉着他絮絮叨叨没完,车轱辘话来回地说,大意无非是王宁那会疼得满床打滚,可把她给吓坏了。

  高建峰一直低声安抚,病房里条件有限,每张床也就配备一把椅子,杜洁坐着,高建峰就只能蹲在她面前,倒是极具耐心地听着那些颇为神经质的叙述。

  身上怎么全湿了?夏天在对面皱眉看着他,顺势往窗外瞟一眼,发觉停了的雨这会儿又下起来了,还大有连绵不断的趋势。高建峰拎着的袋子里,正好装着他刚才想买的东西,还有几条毛巾,一个小脸盆——可见高同学是相当了解杜洁的,知道当妈的不靠谱,病人这是两眼一抹黑啥啥都没有。

  也难为高建峰了,他根本不知道王宁什么情况,只能先去急诊一通寻摸,之后又赶到住院部,一层层挨个护士站的问,好容易在外科病房查到王宁的名字,又得知只是急性阑尾炎,那吊了一路的心才总算平稳地落回腔子里,跟着他就想到这些细节,索性又下楼,一股脑全买齐了回来。

  夏天一直盯着他袖子上的水珠,尽管知道这人身体倍棒,心里还是觉得不大是滋味,听见高建峰问杜洁饿了没,夏天干脆自告奋勇,说下楼去买点吃的上来。

  “等等。”高建峰出声叫住他,从兜里掏出个折叠雨伞递了过去。

  夏天看见那伞,一时更觉得窝屈,有伞不知道打,非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他只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得忍不住冲高同学翻白眼竖中指了,于是二话不说粗鲁地夺过伞,转身快步出了病房。

  没走两步,高建峰就又追了出来。

  夏天刚听他说一声“嗳”,立刻转头附送一记憋了好久的白眼,没好气地说:“你要是给我饭钱来的那还是别说话了,趁我发火前麻溜回去,信不信我等会在你饭里下泻药?”

  高建峰抬着一只胳膊,撑在门框上,下颌微微一动,冲他笑了下:“信……不过我是来告诉你,别买咱俩的,等会我请你吃饭。”

  这倒……挺像句人话了,夏天怔愣一秒,也就没绷住,轻轻地笑了笑。

  医院晚上不许留人,王宁的病情程度也不需要有陪床,在护士第三次不耐烦地轰人开始之后,高建峰终于把杜洁给连拉带劝地弄走了。

  三个人打了辆车,高建峰一直把杜洁送到家,夏天则留在车上当质押物,没跟着下去。

  等都安顿好,高建峰嘱咐两句准备撤,杜洁忽然想起来今天带的钱不够,她只付了手术费,住院押金还是夏天出的,忙不迭就要找钱让高建峰拿给夏天。

  高建峰忙按住她:“别找了,过两天我们去看王宁,您再给他就行了,没事,不差这两天。杜姨我先走了,车还等着呢。”

  他一溜烟蹿出门,杜洁哪能追得上。上了车,他半个身子又都被淋透了,夏天这回非常有先见之明的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没说话。

  出租车往学校方向开,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和车都不多,街面上很安静,车里也没动静,除了雨刷器隔半分钟固定一响,也就能听见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音了。

  夏天本来攒着一肚子话,在脑子里排兵布阵了一会,他自觉是个有重点的人,做事讲究章法,譬如问话吧,直截了当地问“你今天干嘛去了”,会显得特别急躁,有种质问感;如果说“你今天为什么没来”,口吻又好像有点像教导主任训话的味道。

  所以依着他的想法,合该先半开玩笑地问“你今天旷课了?”,这么一来,既能显得关心,又显不出额外的急切,算是他自以为、恰到好处的表达形式。

  夏天琢磨明白了,转过头来。毫无预警地,高建峰那张侧脸倏地跳进了他的眼。

  此时,昏黄的路灯打在湿淋淋的窗子上,氤氲出一圈朦胧的浅浅光晕,高建峰的侧脸就陷在那种半明半暗间,下颌的线条漂亮得足以令人心折,看上去像极了一尊不动不语的俊美雕像。

  什么循序渐进、不动声色都被这股强烈的视觉冲击给湮灭了,夏天脱口问道:“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

  高建峰两根手指捏着鼻梁,似乎带着点倦意地说:“去扫墓了,今天是我妈妈的祭日。”

  夏天一怔,旋即迅速反应了一下日期,并且在脑子里,镌刻下了这一组月与日的数字。

  还该说点什么来着,夏天仓促中像是遗失了所有的谈话技巧,略显干巴巴地问:“那……都好吧?”

  “嗯?”高建峰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挺好的,我看完她本来打算回学校,传达室张大爷跟我说杜姨来过,你带她去医院了,我这才找过去的。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夏天哦了一声:“不客气,刚好遇见了,我反正也认识王宁。”

  高建峰点点头,按着鼻梁的动作停下来,这一天来回折腾,谈不上消耗体力,情绪却是起起落落,他阖上眼说:“我眯一会,到地方叫我。”

  夏天看着他把头窝在椅背上,微微侧过身子,就像一只大猫骤然安静下来,蜷缩在一角。姿势找的可能不是很到位,半晌他又往里靠了靠,长长的睫毛伴随着那一动,极轻地颤了下。

  “你要累了,就先回去吧。”夏天心里忽然有点发酸,“改天再吃……”

  “我饿了,”高建峰低声说,“嗯,陪我吃个饭吧。”

  夏天叹了口气,没说话,也再去打扰他的闭目养神。

  但高建峰其实并不是饿了,而是渴了。到了学校附近做家常菜的馆子,他先灌了整整一瓶矿泉水下去,然后故态复萌,拎着瓶冰啤酒,往桌上一磕,磕开瓶盖,直接又喝了四分之一下去。

  他喝酒时仰着头,喉结有规律地起伏滚动着,夏天原想出声让他慢点,然而望着这一幕,他整个人却像失语了似的,五秒钟后,才几乎慌不择路般调转开了视线。

  再盯下去,他感觉自己那个沉寂了十几年的、不可描述的部位,就快要揭竿而起闹开革命了。

  高建峰补充完水分,人即刻恢复了神气,话题也就朝着正经路子展开了:“今天钱不够,你住院押金交了多少,明天我带给你。”

  夏天猜到他早晚会这么干,说了数目之后,淡淡地问:“不该王宁还么?你这么抢在前头,到底是欠了人家杜姨钱,还是欠了人家……命啊?”

  高建峰窒了一下,半晌抬眸看着夏天,脸色依然如常:“这么有逻辑推理能力,果然是年级第二啊。”

  还有心思开玩笑,证明没被触及逆鳞,夏天思维奔逸地回想了下,觉得高同学似乎除了他爸和当兵这两件事,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不能涉及的话题。

  为人就是这么干脆坦荡,半点都不遮掩。

  “欠命么?”夏天做了个挺浮夸的惊讶表情,紧接着又把杜洁的精神状况,彭浩伟是怎么安排的都一一说了,当然,也没避而不谈王安这个名字。

  高建峰皱眉听着,末了,说声知道了,随即掏出他的凉烟,叼在嘴里,就听夏天问,“王安是自杀死的?”

  对于挤牙膏似的问话或回答,高建峰一贯都不太耐烦,他点上火,把烟盒往夏天面前一推:“陪我抽完这盒,我告诉你答案。”

  所谓这盒,其实就剩下不到十根了,夏天怀着舍命陪瘾君子的无奈,才点上烟,却听高建峰笑了下,“一手烟比二手烟强点,以后再有人对着你抽,你就该对着他抽回去。”

  说完,他慢慢收敛起嘴角的弧度,以夏天猜到的信息“我和王安是小学同学”为开场,不急不缓,十分平静地讲了下去。

  第25章

  故事并不长, 也谈不上多复杂,但却夹杂着几处惊涛骇浪, 听得夏天“感同身受”的同时,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安是个挺斯文秀气的男生,长得和王宁不大一样,”高建峰语速不快, 边回忆边说着,“小学生那会已经有明确的男女界限了,男生们凑一堆,一般不和女孩玩。王安开始也和男生混,但行为举止都偏女气,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被男生集体嫌弃了。”

  他说着, 抽出一根烟, 没点,只夹在手指间转了两转,“我那会儿吧,和现在有点像, 也是挺好揽事的那种,说牙碜点, 就是男生里的头吧。对王安, 我倒没什么反感,谈不上讨厌,也不至于和别人似的叫他娘娘腔, 虽然我的确这么想过。”

  “因为没人跟他玩,他之后就和一个男生走得比较近,那人有点孤僻,平时也没人愿意搭理。忽然有一天,那男生跑来跟我们说,有个、有个惊天大秘密。”

  高建峰停住话头,看了看夏天,终于把那根烟点上了,“他说王安是个二尾子,就是不男不女的人,还说这是王安亲口说的,说他早不想当男人了,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变成女孩。”

  他说得挺平静,但夏天之前没猜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间,还是觉得有点吃惊。

  别说双性人在20年后都算是异类,且一般人得需要良好的教养、自觉的克制才能不表现出对异类的排斥轻蔑,对于一帮七八岁的小孩来说,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高建峰挑了下眉,继续说:“这消息让班里男生炸锅了,有人觉得他恶心,有人觉得他是怪胎,传什么的都有,一帮人还去翻了他的座位、书包,结果找着一个日记本,上头有王安罗列的几个男生的名字,重点是那些名字后面还画着桃心。”

  夏天倒吸了一口气,头皮瞬间有点麻麻的感觉,他能想象那群一知半解地小屁孩看见这画面会生出怎样的恶意,缓了缓,他问:“那些名字里,有你么?”

  高建峰飞快地看他一眼,轻笑着叹了口气:“就你这逻辑推理能力,不拿个数学竞赛一等奖都不合适吧?”

  说起数学竞赛,夏天这才想起都忘了给高建峰汇报结果,可惜眼下时机不大对,并不适合欢欣雀跃,他只好按捺住想要报喜的心情,把话给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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