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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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惊刚要开口让弗惧住手,东青鹤却先一步收回了招式,他没有管那两个鬼差,反而是倏地向远处凝视起来,眼中闪过惶惑。

  弗惊弗惧也感觉到了什么,纷纷停下循之望去,不一会儿就见天边有两个人影在慢慢接近。

  一黑一红。

  东青鹤看看那个黑影半晌,视线又落到了那个红影上,发现他们身形在左摇右摆,他起先猜测对方是不是发现到他们在这儿,于是有所防范企图逃脱,后来才觉得并不是如此。

  那个人……好像受伤了?!

  还不待东青鹤细思,红影脚下一歪,竟然从云端直直坠下!

  东青鹤看得一瞬屏息,在那黑衣人和弗惊弗惧出手前他已经先一步掠了过去,自半空一把将那道红影接了个满怀!

  触手就觉一片黏腻,东青鹤心惊地发现,血色浸透了眼前人的一身红衣,再看对方模样,容色青白,双眼紧闭,已是没了意识。东青鹤小心地将人翻过,一眼就对上了他背后被开的那个手掌大小的血洞,深可见骨……

  第四十三章

  花浮受了这样重的伤, 东青鹤自然顾不得其他, 连忙将人一把抱起要回月部治疗,然而才走一步又被前方的弗惧拦住了去路。

  未渡劫的修行之人同仙家作对, 且不说功法难以匹敌, 即便像东青鹤这样能和对方战个平手, 亦或是压过人家一头,但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难道说打败两个鬼差阴司地府就会善摆甘休?恐怕只会愈加触怒冥界众人, 将东青鹤甚至青鹤门都一道牵连才是。

  这个道理东青鹤怎会不明白,所以他将人引来绝不是想硬攻, 而是想与对方议和。可是眼下, 怀里人容不得拖延和怠慢, 若是这两个鬼差仍打算纠缠,东青鹤便顾不得许多了,无论如何也得先将花浮的命保住,其余再从长计议。

  一手拥着昏迷不醒的人, 一手则在袖中拢握成拳, 东青鹤的视线牢牢和面前的弗惧对视, 周身的低隐温和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其下厚重的气势。

  弗惧感觉到了,幽绿的目光也变得愈加深沉,飞升之后他们已是有多少年没有遇上这般难缠的对手,而这个人甚至都没有渡劫,只是一个灵修, 实在让人不快之余更觉得隐隐的兴奋。

  眼见情势一触即发,弗惧正欲唤出自己的长钩和东青鹤好好打上一场,一只手却忽然阻止了他。

  是身边的弗惊。

  弗惊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东青鹤和人事不知的花浮身上,在两人之间一番徘徊后问:“当年他偷入阴司地府时,可否还有旁人?”

  东青鹤本已做好了郑重抵御的准备,听见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不由愣了下,不过他还是很快道。

  “是我。”

  “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弗惊又问。

  东青鹤颔首,简洁的将当初花浮如何遭受混沌毒害,二人又为救他命闯入地府却历经劫难,花浮因此身死等等一事如实告知。

  弗惊听得怔然,一旁弗惧也皱起了眉。

  “你说你们打碎了三魂镜?”弗惊顿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

  东青鹤忆起当日情景,虽是混沌肆虐,但的确也是因他们而起,于是点了点头。

  弗惊弗惧便没再言了,只站在那里良久未动。

  东青鹤看他们没有让开的意思,却也没有阻拦,于是抬手在花浮袖间摸了一把,无果,又去看他耳垂,原本缀在其上的晶莹此刻却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花浮隐隐感知到了什么,于是将这两样法器都藏了起来。

  东青鹤叹了口气,对弗惊弗惧道:“我暂且寻不到那物事,待他醒来,我自会敦促其尽快奉还,今日多谢两位仙家宽限了。”

  说着不再等对方回答,径自抱着花浮起身,又回头看了眼原本跟着花浮,此刻却消失无踪的另一个黑衣人,东青鹤捻了一个瞬移的口诀,霎时就离开了此地。

  看着那两道疏忽消失的身影,弗惧不敢置信地问:“真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弗惊说:“你该领教够了那护体金光吧。”

  弗惧想到那道牢不可破的壁垒只觉不甘又无奈:“那到底……是何物?”

  弗惊沉吟了会儿,幽幽说了四个字:“此消彼长。”

  弗惧一呆,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

  弗惊道:“所以……天道从来自有定数,此事,已经轮不到我们来管了,回去罢。”

  说着,当先甩袖离去。

  而弗惧则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留下的血迹,深不见底的绿眸中竟闪过一丝繁复,两道黑影消散后似余下幽幽一声叹息。

  ********

  潮湿的衣衫,浓重的血腥味,刻入骨髓般钻心的疼痛,种种感受,那么痛苦,却又那么熟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情景。

  对了,第一次,在他第一次摸到大片大片血迹的时候,在他第一次杀了人的时候。

  一晃神,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里,那个摆满了名贵收藏的书房中,前朝大才子的墨宝、价值连城的双耳绿釉瓷、雕祥云酸枝梨木桌案,一切的一切,眼下都被殷红的血色所浸染,随着他每一次落手,又有更多的血沫被喷溅而出,铺天盖地的洒下,就像下了一场鲜红色的细雨。

  砸得手酸了,他终于低下头去,看看手里偌大的一块砚台,又去看地上已经无声无息的人。

  那人的脸早已血肉模糊,半个额头都被自己砸没了,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满地。

  他眯起眼似乎回忆了下,才想到这个人是谁,哦,是他,梁知府家的大少爷,也是自己的姐夫。

  姐夫……姐夫是做甚的?姐夫是姐姐的相公,那她的相公在这里,姐姐又在哪里呢?

  他想啊想啊,又想了须臾,终于想起来了。

  ……姐姐死了。

  姐姐三日前就死了。

  为什么姐姐会死?

  他们说姐姐是难产死的,一尸两命,梁府的人顾忌他难过,所以落葬前才来知会一声。

  他伤心欲绝,他想去送姐姐最后一程,可那些人说他们已经把人埋了。他赶到那里,竟寻不到姐姐的坟。

  用了好几日四处打听无果,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曾经伺候过她的小丫头,那小丫头不知是否对姐姐心有所亏,亦或是觉得即便告诉了他他也拿梁府无法,最终,他用了许许多多的银子让她开了口。

  一路跌跌撞撞,他在乱葬岗中扒了足足一夜才翻出了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女子,她青灰的四肢瘦骨嶙峋,肚皮也是瘪下去的。

  那小丫头说,常夫人的孩子早在一个月前就没了,常夫人的身子骨本就不好,自落了孩子之后更是一病不起,近日撑不住终于去了。

  话说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他不信,他怎么会信。他姐姐的身子骨什么时候不好了?从前在家,姐姐帮着爹爹管账,忙起来便跟男子一般大江南北的跑,有两回自己闹腾捣乱了,她拿着藤条能追着这不成器的弟弟从前院到后院绕上五六圈,打是舍不得打,只抽得他脚跟后的地上啪啪作响。

  这样的姐姐缘何会病弱至此?

  梁府不让他探看,这一年的时光里,只得除夕和中秋二人在府内匆匆见了一面,他觉出对方消瘦,可姐姐总说自己很好,最后一回她已有身孕,他切切记得对方拢着自己的肚腹笑着对自己讲。

  “嘉赐,你书读得好吗?你可有银钱用?你莫要记挂我,我在这儿挺好的。待这孩子降世,我让你做他的先生可好?你只要好好的,姐姐就好好的。”

  他当时怎的回答?

  他说:“我有银子,我现在给人写字作画,能养活自己。我书读得也好,明年考上了秀才,后两年我就能进京,指不定连棠之后我们家又能出一个状元!保准给我的小外甥教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这些话尤言在耳,他没有骗人,姐姐希望他争气,这一年他舍了所有顽劣所有淘气,一心求学,只为不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他真的好好的,可是姐姐呢……为何最后却没有好好的?

  他哀恸他疑惑,尤其是当他无意间发现眼前已逝女子那腿间和肚腹上触目惊心的刀痕时更是恨至肺腑,姐姐是被人活活折腾死的!

  他世间仅剩的血缘,对自己倾其所有,货品一样被交易入那虎狼之窝,受尽折磨,死后竟连一方孤坟都没有,还被弃尸乱葬岗……叫他如何不恨?!他好恨,他好恨,他要那些害死他姐姐的人都遭受应有的报应!!!

  他用余下的银子先给姐姐好好安葬,接着又继续买通梁府那丫头,说自己想拿回姐姐留下的一点东西,于是混进了梁府中。他也不急,他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在里头足足藏了五日,不吃不喝,直到梁府的人全放下了戒心后,他慢慢在东厢院点起了一把火,然后又回到了那藏身处,静静看着那渐渐变得艳红的天空,看着四处奔走呼喊的小厮,看着在火内挣扎痛苦的各位梁府家眷。

  不够,还不够,这于罪魁祸首来说哪里足矣抵他的罪。

  他又趁着梁府混乱,缓缓向书房而去,巧了,正被他撞见吓得半死在此避火的梁大公子,一看到那人,已多日未食浑身虚软的他竟不知哪里来得一股气力,抄起桌案上的砚台就朝对方砸了过去。

  一下、两下、三下……温热的液体飞溅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裳,他的视线,一切都变成了红色,红得刺目,红得惊骇,红得让他胸口的浊气和窗外的灰烟一样一点点消散了出去。

  他弯起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只不过容不得他得意太久,书房外很快传来了凌乱的脚步。有一刻他想过,就这么被逮住了也不错,姐姐走了,他何必再这样辛苦地争气地活着,随她一道去罢,地下还有爹娘作伴,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可是很快他就想到了还有一个人是值得自己留恋的,那个人说过要自己等他回来,虽然他已经离开一年多渺无音讯了,但是自己答应过他,自己不能食言。

  所以……他还不能死!

  既然那个人没有来找自己,那么就让自己去找到他吧!

  下定决心后,他一把丢开那砚台,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丁冲入门内时,他无惧无畏地向他们迎了上去,尽管遭受了一番毒打,但是当他向着熊熊大火奔逃时,没有人敢追来,所以他最终还是逃脱了。

  曾经在常府还兴旺的时候,那么多人宠着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好像他多么的弱不禁风,可是现在再看看当年娇惯的小少爷,受了这样重的伤,最后还不是活下来了?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诧呢,不知道爹娘和姐姐看见,是心疼多一些,还是骄傲多一些呢?

  就这么一路痛不欲生,一路胡思乱想,不人不鬼的他竟然凭着乞食活到了京城。

  京城那么大,那么繁华,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叫花子要如何找到那个想找的人?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天意偶尔也眷顾了他一把,他在街上看到了对方!

  那个人长高了许多,脱了一身的少年气,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沿街而过,身形伟岸挺拔,一袭锦袍加身,更衬得铮铮佼佼,鹤骨松姿,一时间几乎让他看呆了。

  而路上看呆的还不止他一人,一旁有不少红着面容的娇羞女儿偷偷窥伺,他听见那两人在问那个公子是何人,立马有沿途百姓回答:此乃上个月圣上亲点的状元郎!

  原来这个人真的考上了状元……

  他心内一惊,不过很快还是露出了笑容。

  真好,这个人一直这般绝顶聪明,自己就知道他总有一日能出人头地,真好……

  “那不知状元郎可有婚配?”有人好奇的打听起来。

  “那可是状元郎啊,一般人哪里入得了眼哟,更莫提这位公子这般相貌,也不知哪家小姐能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得他青睐。”

  “是啊是啊……”

  听着这七嘴八舌的感叹,见得故人满心欢喜的他看看自己的一身褴褛,本欲迈出的脚又顿在了原地。

  “哎,你们说得可是连大人?他前两日就已经成亲了,你们竟然都不晓得?”

  “是吗?!讨得是哪位小姐?”

  “刑部尚书家的杨大小姐啊,还是圣上亲自赐的婚呢,府邸就在十六街那儿……哎,这、这叫花子怎得摔倒了?”

  “啊哟,他还在抽抽,莫不是羊角风?”

  “快走快走……别沾到了。”

  “找人弄走吧,真是晦气……”

  ……

  东青鹤将花浮放至榻上,未免挨到他的伤口,他一手将人翻过,一手小心地解开了他的衣裳,渐渐露出其下一身白腻如玉的皮肤。

  只是东青鹤眼下没有心思细看,他自己也坐到床边,让花浮靠在他的身上,细查他的伤口。虽皮肉翻卷十分骇人,但幸好无毒无异,只是不知肺腑处有无伤及。

  因为伤得极深,东青鹤先用内息止了他的血,然后将小厮备好的伤药将其伤口一番清理,继而包扎妥当。

  东青鹤又让小厮拿来热水,亲自给花浮擦身,花浮的眉头一直狠狠皱着,想是觉得疼,他口中不断呓语,眼角竟还带上了泪花。东青鹤忍不住伸出指尖去抹,然手才触上那脸时,昏沉的花浮竟蓦地张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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